我等了陆长安七年。他归来那日,带着一个叫他乳名的小娘子。后来我凤冠霞帔,嫁与旁人。
喜堂之上,他策马狂奔而来,却只听见司仪高喊:“礼成…”婚后,小娘子叩响了我家院门,
却道,陆长安并非薄情……1十七岁那年,我在城门口开了家面馆。只要陆长安一进城门,
我立马就能认出他。陆长安说,打完这场仗就回来娶我。我等啊等,
等到城中传遍了敌军惨败的消息,等到军中的将士都已归家,等到门口的梨花开了又落。
如今我已经二十三了,陆长安还是没有回来。我擦着柜台,门口突然传来温润的男声。
“老板,来两碗素面!”陆长安风尘仆仆,站在门口,挡住了大片金光。金光之后,
走出了一双妻儿。小二笑着迎了上去,“好嘞。”我怔怔地看着来人,
身体像被灌了铅一般沉重。我张了张嘴,可发不出声。那句未喊出口秋郎哽在脖颈,吞不下,
也吐不出。我连忙转过身去,躲在钱柜后边偷偷抹眼泪。
媒人李婆常说陆长安这么多年杳无音讯,必定是战死了。可我不信,
我只觉得那是她为了劝我答应宋家郎君的手段。我听着二人的交谈声,手不觉地攥了起来,
衣裙被我绞的发皱。是了,李婆果然是在骗我。可陆长安明明答应过要娶我的,
怎么如今又娶了别的小娘子?我揉了揉干涩的眼,思绪乱成一团。应是我想错了,
陆长安是不会骗我的。耳边飘来一句,“没事吧?”我用力擦了擦脸,笑着回头望去。
陆长安正看着喝水呛到的小娘子。原来不是对我说的。我心里绞做一团,脑子有些发懵。
我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起他身旁的小娘子来。要说样貌,我不如小娘子好看。要说年纪,
我不如小娘子年轻。要说身形,我也不如小娘子窈窕。难怪陆长安会不要我,
原来是得了个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我鼻子发酸,眼里又隐隐有了泪。但是渐渐,
心里荡起的涟漪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正值午后,面馆内人寥寥无几。风卷着梨花飘了进来,
又匆匆落到地上。这些年,城中都说陆小将军早已战死沙场。最初我不肯信,
可日子越来越久,我渐渐的也觉得,陆长安多年未归,定是战死了。从第五年开始,
我每月清明都会多上两柱香,多烧一沓纸钱可眼下,陆长安正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若是从前,我肯定会扑到他怀里,缠着他娶我。
如今不知是年岁渐长还是怎的。既然他已婚娶,我只要他过得幸福就好了。陆长安粗麻布衣,
也瘦了许多,在外七年,想必是受了许多苦。可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扈洲呢?眼泪滴在柜台上,
绽出一朵水花。都不重要了。他能活着回来,对我而言,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
就算他食言了,娶了别的小娘子,我也不怪他。他往后能过得幸福就好。陆长安收回视线,
将四周打量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了我身上。我慌乱的擦了擦脸,抚平了衣裙的褶皱,
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来。陆长安神情漠然,眼底看不出一丝波澜。
他没有像从前一般轻柔地唤我阿月。片刻,他垂下了头。我有些不解,他是觉得有愧于我?
所以才不敢相认?我从小二手里端走食案,将那两碗面放到他们桌上。
“你们是刚来扈洲的吧。”陆长安抽出一双筷子吃面,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小娘子连忙接过话“是从衢州来的,听闻祖父在这边,特地来寻亲的。
”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柔柔地看着我笑。我又将她打量了一遍,皮肤娇嫩,面容纯真。
我目光柔和了许多,语气也软了下来“小娘子是哪家的呀,兴许我知道呢。”“是苏家的。
”苏家的呀。这个我知道,扈洲只有一户苏姓人家,苏叶苏侍郎。这么美的小娘子,
和秋郎也算是门当户对,我真真是远不及她。有这样的小娘子做秋郎的妻子,我也无憾了。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娘。2我是被将军府的老夫人养大的。
彩珠姑姑冬日里去给老夫人买糕吃,回来的路上在石阶上瞧见了一个襁褓。想着冬天寒气重,
先将我抱回去,再去寻双亲。一整个冬日,
彩珠姑姑只在一个屠夫那里得知我的父母已经出城了。老夫人心善,
索性打消了将我还回去的念头。彩珠姑姑说,老夫人生了三胎都是男儿,如今捡了我,
就当弥补了老夫人膝下无女的空缺。老夫人给我取名晚月,将我带在身边悉心照料。
从我记事起,就有一个小男孩常常会来老夫人院里。彩珠姑姑跟我说,
这就是老将军的嫡子陆长安。陆长安很好看,白净的脸,长长的睫毛。
老夫人说陆长安也是可怜人,叫我多和他玩。六岁那年,整个将军府都在飘白色的纸花,
前院似乎还吹着曲。我窝在老夫人怀里,想着陆久安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彩珠姑姑说,
陆久安的娘亲去世了,他要给娘亲守灵,下次来,就是很久以后了。他不能来找我玩,
那我就去找他。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就去了。陆长安跪在正厅,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的娘亲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算了,我将袖中的竹蜻蜓往里又塞了塞。算啦,
我还是改日再来找他玩吧。但是那天夜里,陆长安就来老夫人院里了。他不是来找我的,
他是来找老夫人的。他哭着把我从老夫人怀里拉出来,自己扑了进去。
他哭着说自己以后再也吃不到娘亲做的糕了。我告诉他,我从来没吃过娘亲做的糕。
他看我一眼,又说自己以后没有娘亲疼了。我告诉他,我娘亲从来没疼过我。他瞪着我,
说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亲了。我告诉他,我一出生就被娘亲扔掉了。陆长安愣住了,
话也不说了,哭也不哭了。我笑着将那只竹蜻蜓塞到了他手里。3“苏家呀,
我知道再往东走就是苏府。”我笑着给他们倒茶。杯子递到陆长安面前时,
我偷偷抬眼去看他。他眼皮微微一抬,道过谢后就又低下了头。他不敢认我,
是怕我挑明与他的关系吗?我装作不认识他,看向了小娘子“小娘子,这位公子……。
”小娘子眼睛又弯成了一轮月“我是在衢州遇到秋郎的”我身子僵了一瞬,眼帘颤的厉害,
她也知晓陆长安的乳名。儿时,我还是在陆长安的书房里,
看到了他娘亲给他绣的帕子才知道的。那时陆长安又羞又恼,不让我把这个事说出去。后来,
只有独处的时候,我叫他秋郎,他叫我阿月。如今这已算不得秘密了,
哽在喉咙里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入了肚。“他们说?”我问道。
“我是在衢州的一条河边看到秋郎的“当时他浑身是血,伤的可严重了。
”原来是救命的恩情。我彻底接受了陆长安娶妻的事实。既然他已活着归来,
又得了一妻一子,这是喜事,我也应当为他高兴才是。况且婚嫁之事,想必也是两情相悦,
我又何必做那拆散鸳鸯的罪人?我只是遗憾,我这辈子是无法做陆长安的枕边人了。
“姑娘可知将军府在何处?”我有些狐疑地看了陆长安一眼,只当是时间久了,
陆长安忘了回家的路。“沿着这条街就是了。”陆长安依旧没有反应。
小娘子连忙握住了我的手。“多谢娘子。”我退到钱柜后,毫无遮拦地盯着陆长安。
他眉头紧蹙,像是在想什么。眼角的痣,下颌的疤。眼前人渐渐与我记忆中的少儿郎重合。
他还是他,但又不是他。4从前在将军府的时候,老夫人和彩珠姑姑总会给我讲将军府的事。
陆家世代为将,祖上平战乱,护山河,史上有名的镇南侯,护国将军都是出自陆家。
到了陆长安父亲那一代,却一下子生了许多祸乱。陆长安作为陆家后代唯一的男儿,
被陆老将军给予了厚望。府里的老人说,
陆铮的出生是老将军用来填平自己生平寥寥无几的功绩的工具。
他想让陆长安替他去挣那些荣誉,来掩盖自己的无能。老将军待陆长安极为严苛,
陆铮四岁握笔,手中被老将军塞进三尺宽的狼毫笔,腕骨上要压一根戒尺。
不论陆长安做的好与坏,他始终都在责怪他做的不够。只要一做不好,
戒尺就会把陆长安打的皮开肉绽。那时陆长安年纪小,一挨打就会去老夫人那里上药。
一开始是老夫人给他上药,但时间久了,给他上药的人便成了我。
陆长安下颌的疤也是被老将军打的。自从夫人去世之后,只要老将军一不在家,
陆长安便常往康宁院跑。老夫人身子不好,没办法陪陆长安玩,他便拉着我四处窜。
老将军嫌我身份低微,不许他和我玩,陆长安不听,老将军便扬言要将我赶出去。
是老夫人哭着将我们两个抱在怀里,老将军才罢休。那日过后,陆长安除了睡觉,
几乎整日都留在了康宁院。老夫人将我们揽在怀里,重重的叹了口气。她总说,是天命不好。
此后的十几年里,我日日与陆长安相伴,他写字,我便给他研墨。我喜花,
他便为我种了满园。好景不长。我十四岁那年,陆长安走了。府中的丫鬟说,
陆长安打仗去了。府上人尽皆知,他偏偏只瞒了我。数月后,
城中传遍了陆小将军克敌制胜的佳话。我在城门等了他数日,却传来了陆小将军失踪的讯息。
我在府中等了他一年,日日盼着他归家。陆长安在我十五岁生辰前夕回来了。
他给我带了一支北地的簪子作为生辰礼。他说等我满十五便娶我。可是还没等到我生辰,
他就又走了。同样是十四岁那年。陆长安出征后的第二个月,老夫人病逝了。
她留了一封信给我和陆长安。老夫人说,她为我备了嫁妆,还在城西为我留了一间院落,
等我满十六就可出府,自寻婚嫁。她怕府中会有人欺我,便让我搬去陆长安的院里,
等陆长安打了胜仗回来,就有人护着我了。可是老夫人分明知道我和陆长安心悦彼此,
为什么又会有自寻婚嫁一说呢?我将那封信留在了康宁院的妆台里,陆长安去寻的话,
定能找到。府里的丫鬟说,陆长安走的前一夜和老将军吵了一架。我将那支簪子抱在怀里,
这次,我没有怪他不辞而别。陆长安出去打仗了,我只需要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回来就好。
这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呢?三个月?还是四个月?我乖乖地待在府里,
想着几个月后我穿着喜服嫁给他的样子。我以为陆长安会和第一次一样,几个月后就回来了。
可是我等了一年。我想出去寻他,可是又不知从何找起。我索性卖掉了老夫人留给我的院子,
在城门口盘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面馆。我没有办法寻他,那我就离他回家的路更近一点。
如今他回来了,我却不能做他的娘子了。此后,十几载春秋,便只有我一人知晓。5几日后,
城中传遍了陆小将军归家的消息。我突然就病了。病中,
我常常梦到陆长安归来与我团聚的情形。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放了河灯。他将我抱在怀中,
轻柔地抚着我的青丝。他带我去庙里祈福,又说了一遍要娶我的话。梦醒之时,
枕头已然湿了大半。或许,真的如老夫人所说,是天命不好。我病了三日,
媒人李婆便来了三日。有人听闻我病了,前前后后送了不少药来。
小青说那人将药放在门口就走了,也不知是谁。我心中隐隐有了那人的名字。第四天,
才刚稍稍好转,李婆便又来叩门。李婆一进门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我的头有些发晕,
听不清李婆说的什么。“又是城东宋家郎君?”宋家郎君曾与我有一面之缘。冬日里,
他阿母在街上摔了一跤。我将她背回了宋家,还抓了药。自那之后,
宋家便常叫媒人李婆来说亲。李婆说了好长一串话。大概就是讲我已是老姑娘了,
若不是宋家执意要我,怕是再嫁不出去了。我反常地打断了李婆的话。
“听闻宋家郎君家境殷实,人也本分,确实是良配。”李婆没料到我会如此,
一时竟说不出话,诧异地将我上下打量了几遍,最后伸手触了触我的额头。“晚月姑娘,
你莫不是病糊涂了?”若是从前,我早已将拒绝的话咬在了唇边。我握住李婆的手,
笑着摇了摇头:“李婆,我想清楚了。”我不想再等了。我也等不到了。受够了邻里非议,
我等的人也已婚娶。我是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他等了我两三年有余,也是个苦情人,
我圆满不了自己的姻缘,那便就成全他人吧。况且宋家郎君为人老实,家境殷实,
宋母待我也极好,想来我嫁过去了也不会受苦。我收下了李婆带来的银镯,
答应了明日与他相看。明年的梨花,或许不会再开了。6陆长安从面馆出来后,总觉得奇怪。
那个面馆的老板娘似乎总盯着他。对视过后,他竟觉得有些燥热,出了一身薄汗。
他不敢抬头,心里发闷。他隐约觉得,她认得他。喉头蠕动,
他反反复复将攀谈的念头压了下去。他不敢问。几年前,他受了很重的伤。等他醒来时,
便已身在苏叶青家中了。苏娘子夫家行医,见他身上都是剑伤,气息奄奄,
头部撞击更是致命,足足昏迷了数月之久。当时淮水一带刚经历大战,流寇四起,
通往扈洲的道路也被溃兵阻塞,音信难通。后来他虽醒了,却记忆全无,
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说不清。只隐约记得“扈洲”,“阿月”等字样。
苏叶青便以为扈洲那位叫阿月的姑娘是陆长安的亲眷。可兵荒马乱之后,人口离散,
派去扈洲的小厮在城中只找到了一位叫阿月的青楼娘子,可小厮拿出陆长安的画像,
那位姑娘却说不认识陆长安。寻亲一事只好作罢。陆长安无亲无故,苏叶青心善,
便留了他在药房做工。直到前些日子,苏娘子的夫君陈开错诊害出了人命。
最后那户人报了官。陈开为了逃避责任,连夜跑去了别处,
只留下苏叶青孤儿寡母在风口浪尖。无奈之下,苏叶青只好去扈洲苏家避一避风头。
与其说是避风头,不如说是托祖父苏侍郎将那抛妻弃子的懦夫抓回来。临走之时,
苏叶青问他,能不能陪她一同前去,她孤儿寡母的,担心一路生出什么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