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断筝腊月京城，雪片大如席。镇北侯府西跨院的小门被风刮得“咣当”作响，
铜环一下一下撞在雕花门板上，像更鼓，又像催命的锣。
屋里却没半个人敢去阖门——世子在里面。火盆里的红萝炭将熄未熄，偶尔爆出一粒火星，
映出沈姜婉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今日着了月白小袄，领口一圈风毛被雪水打湿，
黏在颈侧，像被谁扼住咽喉。案上横着一张二十一弦箜篌，通体髹紫漆，
金箔绘的折枝梅已被弦线割得七零八落。断口处木刺翻起，像咧开的嘴，嘲笑她八年痴心。
“再弹。”谢无咎背手立在屏前，嗓音里带着沙场滚过的沙砾感，比外头的雪还冷。
沈姜婉蜷了蜷指尖，血珠顺着拇指滚到弦槽，
与先前留下的层层血痂叠在一起——这已是今夜第三次重弹。她深吸一口气，
右手指甲被冻得发青，仍勉力勾弦。“铮——”高音“徵”弦骤然崩断，
回弹的丝线在谢无咎手背拖出一道细红。他眉也未皱，只淡淡垂目，
仿佛那伤口长在别人身上。“太尖，不像她。”五个字，钉进沈姜婉心口。她张了张口，
雪风灌进喉咙，化成腥甜。外头传来侍女阿梨压抑的抽气声，却被谢无咎的侍卫以眼神逼退。
屋里只剩风吼与雪打窗棂的脆响。谢无咎抬步逼近，鹿皮靴踏在青砖上，
每一步都似踩碎冰河。他停在案侧，居高临下看她：“陆清昙的《落梅》，雪夜低徊，
如泣如诉，不是你这种——”他指尖勾起她下巴，迫她抬眼，“——削尖了喉咙的讨好。
”沈姜婉看见自己缩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渺小、狼狈、卑微。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血丝顺着唇纹渗开：“原来世子要的是雪夜低徊，不是人。”谢无咎眸色微动，
似被戳到某根逆鳞，掌心一甩，她整个人扑在箜篌上，断弦割破掌心，血点溅在紫漆上，
像雪里乍开的朱砂梅。“收拾好。”男人转身，披风扫落案头琉璃灯，“咣当”碎了一地。
碎瓷滚到她膝边，最锋利的一片倒映出谢无咎决绝的背影——那背影融进雪幕，
与八年前春草长阶上回头的少年重叠，又碎裂。风突然大了，门被吹得洞开，
雪片卷着碎灯片扑打在她裙角。沈姜婉跪坐良久，直到血珠在箜篌面板凝成细小的冰粒，
才伸手去拢那些断弦。弦线割进指腹，她像察觉不到疼，只一味将断丝往袖囊里塞，
仿佛拢起的不止是弦，还有自己碎了一地的尊严。阿梨终于冲进来，
抱住她发抖的肩：“姑娘，别弹了！再弹你的手就废了！”沈姜婉摇头，
声音轻得像雪落：“废了才好，废了他才记得住。”她抬眼，
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眉尾故意拖得纤长，唇脂淡得几乎看不见，
与墙上那幅陆清昙的画像七分相似，却剩三分格格不入的倔强。她忽然伸手去摘发间玉簪，
那是谢无咎唯一亲手给的及笄礼，簪头雕一朵半谢的海棠。指尖碰到的一瞬，又蜷回，
最终只把断弦死死攥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雪地里，像一串细小的红玛瑙，
很快被新雪覆盖，了无痕迹。第二章 及笄宴雪正月十六，整座京城还在年节的余欢里。
镇北侯府张灯结彩，却并非为沈姜婉及笄，而为迎世子谢无咎凯旋。
前夜传来捷报：定北军大破柔然，斩首三万。皇帝赐宴，太后亲自题匾“忠勇世第”。
侯府门前车水马龙，积雪被马蹄踏成乌黑的冰渣，红绸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像一尾尾冻僵的鱼。沈姜婉的院子却被遗忘在西跨深处。天未亮，阿梨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水面上漂着几片凋零的梅瓣——那是她昨夜冒雪去池边捡的，说“添些喜气”。“姑娘，
再不上妆就迟了。”阿梨声音怯怯，怕惊动她，又怕不惊动她。沈姜婉坐在铜镜前，
手里攥着那支海棠玉簪，指节发白。及笄礼本该由女性长辈加簪，
可谢母以“宾客冗杂”为由，只命她在寿椿堂外间行礼，连祠堂都不让进。“迟便迟吧。
”她声音沙哑，像被雪擦过。最终，她还是起身，任阿梨给她换上月白襦裙，
腰间束一条素银带，襟口绣折枝梅——与陆清昙画像里那身衣裳同料同色。她看着镜中自己，
忽然伸手把眉尾拖得更长，直到与画像分毫不差。阿梨哽咽：“姑娘，今天是你生辰，
不是忌日。”沈姜婉笑笑，笑意像雪上呵出的白雾，转瞬即逝。寿椿堂内，宾客已齐。
谢母着绛紫诰命服，端坐主位，身侧空着本该属于“及笄者”的东阶。沈姜婉低头进殿，
跪于冰冷青砖，额头触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姜婉拜见太夫人。”谢母抬手，
一句“起”字尚含在喉，外头便传来内侍尖唱：“世子回府——”满室哗然，
宾客如潮水般涌向中门。谢母甚至忘了叫沈姜婉起身，便扶着嬷嬷急急迎出。
沈姜婉独自跪在原地，膝下寒气顺着经络往上爬，冻得她眼眶生疼。良久，
一双鹿皮靴停在她面前。靴上金线云纹被雪水浸湿，透出冷光。“起来。
”谢无咎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像一把钝刀，割不断也刺不穿。她抬眼，看见他银甲未卸，
肩覆狐裘，狐毛里夹着未化的雪粒，衬得眉目愈发冷峻。她伸手去扶他递来的腕，
却被他避开——他伸手，只为取她发间那支海棠簪。“清昙不喜海棠。”他淡淡一句，
像判词。沈姜婉指尖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他把簪子纳入袖中，转身走向主位，
接受众人贺喜。那一刻，她听见自己体内某根弦，“铮”地断了。开宴。她坐在最末席，
面前只一碟冷透的桂花糕。酒过三巡，谢无咎忽然抬手，命人捧上一只覆雪桐木匣。
“沈氏及笄，无咎幸得凯旋，特以薄礼相贺。”他语气公事公办，
却在众目睽睽下将匣子推至她面前。沈姜婉心跳如鼓，指尖微颤去揭——桐木断裂，
弦柱尽折，正是她千里赠他的那张箜篌。“沙场粗鄙，不堪用。”他补刀，声音不高不低，
恰好让满席听见。四周嗤笑如潮：“替身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主子。”她抬眼，
看见陆清晚坐在谢母身侧，着银朱百蝶裙，唇角挑着轻蔑。沈姜婉忽然笑了，笑得极轻，
却笑得眼尾发红。她起身，朝谢无咎福了福，声音稳得不像自己的：“世子教训的是，
姜婉谨记。”她转身，月白裙角扫过碎裂的桐木，像扫过八年尘埃。门外雪又落，
风卷着雪片扑打在她脸上，化成水，分不清是雪是泪。阿梨追出来，哭着把斗篷披到她肩上。
沈姜婉却抬头，望向远处高悬的“忠勇世第”金匾，轻声道：“阿梨，我们回家。
”“可……姑娘的家在哪儿？”沈姜婉没答，只伸手接住一片雪，握紧，雪水从指缝溢出，
像流走的时光。她忽然明白，自己从未有过家，有的只是一场长达八年的皮影戏。如今，
戏台塌了，她也该退场。第三章 灵前剪青丝二月廿五，陆清昙十年忌。
谢家私庙设在城西梅林深处，平日锁钥高悬，今日却白幡招展，纸钱如雪。沈姜婉辰时便到，
着素衣，鬓边无花，只在腕上系一条白绫。谢母不许她进内祠，
她便在廊下阶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膝下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微暖，又被阴影覆上，
一寸寸把寒意逼进骨缝。直到僧众诵完《往生咒》，谢无咎才现身。他仍是一袭玄青，
襟口绣白昙，像把整个人都裹在一张丧幡里。他看她，目光像看一件旧物：“进来。
”内祠幽暗，长明灯照壁，陆清昙的牌位供在最深处，金漆“昙”字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沈姜婉叩首三拜，每一次额头触地，都似触到八年前的春草与秋萤。她打开带来的乌木匣，
里面是一叠叠抄好的经文，墨迹新旧交叠，最底下那层已泛黄——那是她十岁起，
用左手模仿陆清昙笔迹抄的《往生》。火盆燃起，她一页页投进去，火舌舔上纸角，
像舔舐旧伤。谢无咎站在她侧后，目光落在她后颈——那截弧度，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下月初六，我迎娶清晚。”纸页在火中卷成灰蝶，扑簌簌飞起，
落在沈姜婉睫毛，烫出细小水泡。她“嗯”了一声，又投下一页，仿佛没听见。谢无咎皱眉，
伸手按住她腕：“沈姜婉，你没什么要说？”她抬眼，火光在她眸里跳动，
像两盏将熄未熄的灯：“祝世子与陆姑娘，白头偕老。”谢无咎喉结滚动，似被什么堵住，
半晌，冷笑：“自然。”火盆“啪”地爆了个灯花，灰烬扬起，像一场无声的雪。
沈姜婉抽回手，从袖中摸出一把银剪——那是她及笄那夜，被碎瓷割破手指的同一把。
她抬手，齐耳剪下一缕发，青丝断时，发出极轻的“嚓”，像剪断一根绷了八年的弦。
断发被她置于陆清昙牌位前，与供果并列，像一场迟到的祭礼。“世子，我入府八年，
今日还你。”银剪当啷坠地，回声在幽暗祠堂里久久不散。她起身，因跪得太久，膝下一软，
险些跌倒，却执意不回头。谢无咎弯腰去拾那缕发，指尖碰到冰凉的发梢，
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像有人在他胸腔里点了一把火，却找不到出口。他转身，
却只看见她背影——素衣单薄，却挺得笔直，像雪里一株不肯折的瘦竹。那一瞬，
他忽然想喊住她，想说“不必还”，想说……可话到喉口，却化成一口腥甜，
被他硬生生咽下。沈姜婉走出梅林时，日头已西斜。风卷起纸钱，在她脚边打转，
像无数苍白的蝶。她抬头，看见远处城墙之上，夕阳如血，把半边天都染成猩红。
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婉婉，世间最不可求，是人心；最不可留，是青春。”她伸手，
接住一片飘来的纸钱，握在手心，轻声道：“爹，女儿明白了。”纸钱被她攥成一团，
指节发白，却再没回头。第四章 赐婚圣旨三月初三，上巳前一日，京城却未回暖。
御苑围场，千骑簇拥，龙旗在猎猎寒风里翻出血色波浪。
沈姜婉坐在随行女眷的最末一辆青帷小车里，膝上横着一张短琴，指尖一下一下抚过弦柱，
却无声。昨夜姑母才告诉她：今日春猎，太后与皇帝要亲点谢无咎的婚事。
“你莫去前头招眼。”姑母说这话时，指甲几乎掐进她臂肉，“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该明白。
”身份——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世子八年无名的枕边人，如今还要亲眼看他迎娶陆清晚。
车帘外忽有马蹄声近，一个内侍尖着嗓子唱：“圣上口谕——召沈氏女随琴师班入幕！
”沈姜婉指尖一颤，琴弦“铮”地断了。……高台之上，皇帝着绛色猎袍，腰悬雕弓，
正与谢无咎说话。谢无咎银甲未卸，肩头狐裘被风吹得翻卷，露出甲胄下暗红战袍。
他背对沈姜婉，看不清神情，只看见陆清晚站在他侧后半步，银朱褶裙被风撩起，
像一瓣初绽的梅。内侍引沈姜婉至阶前。皇帝抬眼，目光穿过人群，
落在她身上：“朕闻沈氏女箜篌无双，更擅筹算。今日猎场，便以兵阵为题，弹一曲助兴，
如何？”千人屏息。谢无咎终于回身，眉心微蹙，似第一次发现她竟站在此处。沈姜婉伏拜，
雪片落在她月白领口，瞬间化开：“臣女遵旨。”她解下背后短琴，盘膝坐于高台雪毡。
十指尖尖，拨弦——曲声并非惯常助猎的《破阵》，也非《落梅》，而是一曲《长河》。
弦音浩荡，起似冰河开裂，伏似暗流潜涌；忽而一声高亢，如铁骑突出，
刀枪争鸣；尾音却骤然收束，化作呜咽，像残阳照血，万骨无声。一曲终了，猎场寂静，
唯有风声猎猎。皇帝拊掌，朗声大笑：“好！好一个‘长河无声裹骨去’！朕昔年北征，
夜夜所闻，不过如此！”他侧首，看向阶下一直未语的男子：“萧王，
朕记得你封地漕运、军饷，年年亏空。既如此，便赐你一良才——沈氏姜婉，
即日起为你继妃，三月后完婚，如何？”被点到名的男子掀睫而起。
那是沈姜婉第一次在近处看清萧御——眉骨稜朗，鼻若悬刃，唇薄，眼神却沉如子夜。
他着玄青蟒袍，腰束玉带，胸口金线蟒首在雪光里闪出冷辉。他扫了沈姜婉一眼，
似笑非笑：“臣缺的是账房，不是王妃。”皇帝挑眉：“哦？那便先成婚，再封账房。
”众人哄笑。谢无咎忽然上前半步，甲叶碰撞，声音冷硬：“陛下，
沈氏……”皇帝却不给他开口之机：“无咎，你与清晚的赐婚圣旨，朕已拟好，同于三月。
谢萧两家同喜，岂不美哉？”雪片落在沈姜婉睫毛，化成水，像一场来不及落的泪。
她伏身叩首，额头抵着冰毡：“臣女……谢主隆恩。”……回程车里，
阿梨哭得喘不上气：“姑娘，他们拿你当棋子……”沈姜婉却望向窗外——远处，
谢无咎正抬手为陆清晚拂去鬓边雪，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薄瓷。她忽然笑出声，
笑着笑着咳起来，咳得胸口发疼：“棋子也好，至少棋盘换了。”第五章 新婚夜四月初八，
黄道吉日，天却阴沉得像一张湿透的宣纸。萧王府正门外，十二对鎏金大红宫灯在风中乱晃，
灯罩“啪啪”拍壁，像无数哑了嗓的更鼓。沈姜婉着九翟四凤冠，大红织金云霞帔，
边缘缀以真珠碎玉，一步一摇，压得颈骨生疼。喜娘扶她跨过火盆，炭火被风吹得四散，
几点红星溅上她裙角，瞬间熄灭，只留几个焦黑小洞。拜堂极快——萧御全程未发一言，
只在傧相唱“夫妻交拜”时，微俯了身。沈姜婉透过盖角流苏，
看见他蟒袍下摆沾了迎亲路上的泥浆，像一柄沾了锈的刀。……洞房内，喜烛高烧，
烛泪堆叠，像两座小小的红雪山。宫人退尽，门扉合拢，沉重的“咔哒”一声，
将喧嚣关在门外。沈姜婉端坐床沿，喜帕下视线所及，
唯有自己交叠的双手——指甲被蔻丹染得猩红，红得陌生。眼前忽然一亮，盖头被挑开。
萧御立在她半步外，手里捏着金秤杆，杆头垂下的红绸还在轻晃。他背着光，脸浸在烛影里，
看不出情绪。“沈姜婉，谢无咎不要的，本王拿来当花瓶。”声音不高，
却带着沙场磨砺后的沙哑，每个字都像砂纸磨过耳膜。沈姜婉抬眼，
先看到的却是他喉结下方一道旧疤——月牙形，应是箭伤，边缘被灯火映得发褐。她弯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