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矗立在“礁石之屿”中央的灯塔,与其说是灯塔,不如说是一尊沉默的金属巨兽。
它没有传统灯塔的红白条纹或古朴石砌,通体是泛着冷光的银灰色合金,线条简洁而冷硬。
每隔十二小时,塔顶内部的黄铜钟便会发出一声沉闷悠长的鸣响,穿透海风,宣告着守灯人又一个循环的开始或结束。
清晨六点,钟声回荡。
林海睁开眼,天花板的纹路和他记忆里的昨天、前天,乃至更久远的每一天都毫无二致。
他机械地穿上工装,空气中弥漫着咸涩的海风与机油混合的味道。
他的一天被精确地分割成数个部分:检查灯塔能源核心的读数,擦拭巨大的水晶透镜,巡视岛屿边缘的信号接收器。
没有惊喜,也无所谓失落。
这岛屿是他的整个世界,一个被汹涌浪涛包裹的、绝对孤独的王国。
他不知道自己来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他的记忆是一片被浓雾封锁的海域,除了如何维护这座复杂的灯塔,其余皆是空白。
他偶尔会对着镜中那张被海风侵蚀得棱角分明的脸发呆,那双眼睛里盛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空茫。
他是谁?
这个问题像幽灵船,偶尔会驶过他意识的边缘,但总在灯塔那规律的低频嗡鸣中悄然隐去。
他早己习惯了这种空洞的平静。
然而,今天,平静被撕裂了。
午后,天空像一块被打翻的墨砚,浓黑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向海面。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地抽打着灯塔的合金外壳,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大海彻底愤怒了,掀起一道道数米高的巨浪,咆哮着冲刷着岛屿的黑色礁石,仿佛要将这块陆地的最后据点彻底吞噬。
林海站在控制室的观察窗前,神色漠然地看着窗外的末日景象。
这种天气对他而言,只是意味着需要将能源输出功率调高百分之十五。
他正要转身操作,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抹异常的闪光。
在狂暴的浪涛之间,一个微弱的光点正随着波涛疯狂起伏,时隐时现。
不是大型船只的探照灯,倒像是一艘小型快艇的求救信号。
他的第一反应是漠视。
这座岛屿不在任何官方航道上,任何船只的出现都是一个变量,而他的人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变量。
但那光点顽强地闪烁着,像一颗濒死的星辰,在黑暗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林海的指尖在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表面上停顿了片刻,某种被遗忘许久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人性”,驱使他抓起了挂在墙上的防水风暴衣和救生索。
他冲入狂风暴雨中,身体被吹得一个趔趄。
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腿。
他熟练地将自己固定在延伸出悬崖的金属栈桥上,用高倍望远镜锁定了那个光点。
那是一艘己经半沉的白色快艇,一个人影正紧紧抱着船舷,任由巨浪拍打。
没有犹豫的时间。
林海启动了栈桥尽头的救援吊臂,这是岛上唯一的对外救援设备。
金属臂在风雨中发出刺耳的***,缓缓伸向那片死亡之海。
过程惊心动魄。
有好几次,巨浪几乎将快艇彻底掀翻。
最终,在吊索的钢爪抓住快艇残骸的瞬间,那个人影失去了力气,坠入冰冷的海水。
林海瞳孔一缩,猛地加速了吊臂的回收。
几分钟后,一个浑身湿透、失去意识的人被拖上了栈桥。
是个女人。
她的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发紫,黑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依然能看出她精致的五官和一股与这片狂野大海格格不入的知性气质。
林海将她抱起,她的身体轻得惊人,而且冰冷刺骨。
他快步将她带回灯塔底层的居住区,放在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
他为她脱下湿透的外套,用毛毯紧紧裹住,又生疏地点燃了老式的煤油取暖炉。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房间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闯入者。
她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入他死水般的心湖。
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一种对未知秩序的抗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炉火的光晕在女人苍白的脸上跳跃。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发出一声微弱的***,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明亮、锐利的眼睛,像手术刀,瞬间就剖开了林海习惯性筑起的漠然伪装。
她没有寻常获救者该有的迷茫或感激,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他们早己相识。
林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女人却先说话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还是没变,林海。”
林海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这个名字,他只在自己那本唯一的工作日志上见过。
女人挣扎着坐起身,裹着毛毯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或者说,‘遗忘’让你停留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