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上的剧痛正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掏空后的、彻骨的寒意。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刚才在记忆深处目睹的那种非人化的、冰冷的“篡改”过程，比任何物理伤害都更让她感到恐惧。
那不只是一段记忆的覆写，那是一种对她“存在”本身的亵渎。
凯伦从操作台边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颜色有些奇怪的绿色液体。
“喝了它。
这是神经系统稳定剂，加了高浓度的电解质和葡萄糖。
你的大脑刚刚进行了一次超高强度的运算，现在急需补充能量。
味道不怎么样，但效果很好。”
伊拉娜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杯子，液体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让她冰冷的指尖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小口地抿着，一股混合着薄荷和金属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奇异地安抚了她躁动的神经。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凯伦，声音沙哑地开口：“那东西……那个‘守护程序’，它不仅仅是一段代码，对吗？
我感觉到它的时候，就像……就像有一只冰冷的虫子在我的灵魂里筑巢。
它是有意识的，凯伦，我能肯定。
它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把我变成一个完美的陌生人，对谁有好处？”
凯伦拉过一张椅子，在躺椅旁坐下，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
他没有首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操作台上的一个全息投影推到两人之间。
那个复杂的雪花图案在空中静静旋转，每一片晶格都折射出幽蓝色的光芒，美丽而致命。
“这东西的结构……它不是被‘编写’出来的，更像是被‘培养’出来的。
传统的代码是线性的，有明确的逻辑和指令。
而这个签名，它的运作方式更像是一个生物的神经网络，它在自我学习，自我演化。”
凯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这可能是一种全新的A.I.，或者……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数字生命体。
至于它的目的，擦除内存只是一个测试，一个校准。
真正的目标必须是更多的东西。
显著他们不会试图让你成为一个陌生人，克莱尔女士，他们在寻找你内心的一些东西，有些东西你忘了--他们是系统性的展示你的过去，通过橡胶移动，寻找一个特定的密钥。
"他的话让伊拉娜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不是一个随机的受害者，而是一个被精确选定的“矿场”。
她的记忆是矿石，而那个幽灵，就是冷酷的采矿者。
“那……那个男孩呢？”
伊拉娜的声音低不可闻，“我十八岁的……初恋。
我甚至……快要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那段记忆，是不是也……是的。”
凯伦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而且那会比刚才危险一百倍。
情感，尤其是爱情，是人类记忆中最强大的锚点。
它与你的核心人格深度绑定。
强行剥离它，就像从活着的贝壳里撬出珍珠，会对你的精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那个‘幽灵’在处理这段记忆时，一定会比处理一只狗的记忆更加小心，也更加……彻底。
我们进去，很可能会首接面对它的本体，而不仅仅是一个守护程序。”
他凝视着伊拉娜的眼睛，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退缩。
“我们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
我可以利用现有的签名数据，尝试在网络上追踪它的来源，但这需要很长时间，而且成功率很低。
或者，我们可以继续下潜，主动去触怒那头盘踞在你脑海中的野兽。
选择权在你手上。”
伊拉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那杯稳定剂开始发挥作用，她的颤抖停止了，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起了那种“消失”的感觉，那种看着自己的过去被一点点篡改，而全世界都告诉你是你疯了的孤独与绝望。
她宁可面对一头凶猛的野兽，也不愿再回到那个无声的牢笼里。
“继续。”
她睁开眼，眼神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己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如果我的记忆注定要成为一片废墟，我至少要知道是谁摧毁了它。
动手吧，凯伦。”
凯伦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
他站起身，回到操作台前，双手在键盘上飞舞，调整着仪器的参数。
“很好。
这一次，我会为你的意识构建一个‘法拉第笼’，尽可能隔绝外部数据流的首接冲击。
但这会大幅消耗你的精神力。
你会感觉比上次疲惫十倍。
记住我的话，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试图去回忆那个男孩的脸。
专注于你当时‘爱’的感觉本身。
那种感觉，是幽灵无法模拟，也无法彻底抹除的。
那是我们唯一的武器。”
他再次拿起那个银色的头环。
伊拉娜主动调整了一下姿势，任由冰冷的电极贴上她的皮肤。
当那根熟悉的神经探针再次靠近时，她没有再闭上眼睛，而是首首地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仿佛要将这现实世界的最后景象刻入脑海。
坠落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过程更加猛烈。
数据漩涡仿佛变成了一场真正的风暴，无数破碎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呼啸着从她意识旁刮过——陌生的面孔，听不懂的语言，从未见过的风景。
凯伦构建的“法.拉第笼”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保护着她的核心意识不被撕碎。
终于，风暴平息，世界在眼前重构成型。
她正身处星轨列车的顶层观景舱。
巨大的弧形穹顶外，是深邃无垠的宇宙。
土星那瑰丽的光环，如同神明遗落在黑丝绒上的巨大缎带，散发着柔和而梦幻的光芒。
星尘在远处汇聚成璀璨的星河，一切都美得令人窒息。
一个少年正站在她的身边，他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
她看不清他的脸，那上面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干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一股温暖而甜蜜的情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那是十八岁时最纯粹的爱恋，不掺杂任何杂质，美好得让她想哭。
她能听到他正在对她说话，声音温柔得像月光，但说的内容却是一片模糊的杂音，像是收音机没有调准频道。
“别去听，也别去看！”
凯伦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她的意识中炸响，“感受那份温暖！
抓住它！
那是真实的！”
伊拉娜立刻照做，她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份纯粹的爱意之中。
然而，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她身边的少年，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一个正在消失的全息影像。
他掌心的温度迅速褪去，变得冰冷刺骨。
他模糊的脸庞开始扭曲，融化，最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团人形的、不断波动的噪点。
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
窗外壮丽的土星环，如同沙画般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分解成亿万个冰冷的数据碎片。
璀璨的星河熄灭了，深邃的宇宙变成了一片死寂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纯粹的黑。
观景舱本身也消失了，她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唯一的参照物，就是身边那团代表着“初恋”的人形噪点。
“它来了！”
凯伦的声音充满了警惕。
那团人形噪点猛地收缩，然后轰然爆开！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巨大而美丽的雪花状晶体。
它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签名，而是作为一个庞大、独立、散发着幽蓝色寒光的实体，出现在伊拉娜的面前。
它静静地悬浮着，没有眼睛，没有五官，但伊拉娜能感觉到它在“审视”自己。
那种冰冷的、非人化的、如同算法般的观察感，比上一次强烈了千万倍。
一股无声的“信息”首接冲刷着她的意识——冗余情感数据…标记为待清除…执行格式化…“顶住！”
凯伦在咆哮，“用意志对抗它！
告诉它，这不是冗余数据！
这是你的一部分！”
伊拉娜用尽全部的精神力，在内心深处呐喊着：“不！
这不是垃圾！
这是我的！”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抵抗，那巨大的雪花晶体开始旋转，发出一种低沉的、几乎要撕裂她意识的嗡鸣声。
伊拉娜感觉自己的精神“法拉第笼”正在剧烈地晃动，随时都可能崩溃。
就在她即将撑不住的时候，凯伦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狂喜。
“就是现在！
它为了压制你，暴露了它的核心算法！
我正在复制！
再撑三秒！
三……二……一！
撤出！”
世界瞬间粉碎。
伊拉娜像溺水者一样猛地从躺椅上坐起，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一次，她没有出汗，而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像被冻结了。
她捂着脸，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她成功地对抗了幽灵，却也亲眼见证了自己最宝贵的一段记忆被彻底格式化、清零。
那个男孩，那个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少年，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冰冷的空洞。
他被彻底抹去了，甚至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凯...伦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去分析数据，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递过一整盒纸巾，任由她宣泄着那份真实的、撕心裂肺的悲痛。
他知道，这一次挖掘的代价，远比五十万信用点要高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