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歇
她把那封来自京城的信叠了又叠,塞进樟木箱最底层,压在父母早年写的那些家书上面。
纸页相触的刹那,寒意顺着指尖首窜上心脉。
“姑娘,舅夫人让人送了碗冰糖雪梨来。”
春意端着描金碗进来。
见她对着空药碗出神,轻声道,“舅夫人说,这几日雨凉,炖些雪梨润润喉,免得咳得厉害。”
谢云岫抬眸,浅褐色的眼瞳里蒙着层水汽,恍若被雨打湿的琉璃。
她生得清瘦,肩背单薄如能被风卷走的柳叶,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瓷白,透着药气养出的冷感,像刚从冰水里捞起的玉,指尖碰着都带点凉。
眉眼是江南水汽润出来的淡,眉峰不锐,似被雨磨平了棱角。
眼瞳是浅褐色的,明明是柔的,却亮得能照见人影。
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可眼底深处藏着的,是十年寄人篱下磨出的清明。
她不爱施粉黛,唇色是天然的浅粉,总像刚喝完药没来得及含蜜饯,透着点被苦意浸过的淡。
头发倒是养得好,黑亮如瀑,只是挽发时总松松垮垮的,仿佛稍一用力就要散,衬得脖颈愈发纤长,像只惊惶时会缩起脖子的白鸟。
整个人的气质最是特别,像江南雨后被雾气裹着的玉兰,看着柔,碰着却带着凉意。
药气缠了她十余年,连带着她身上的气息都成了复合的——苦艾的清冽,水汽的润泽,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不甘被病体困住的韧性。
连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带着分寸,像怕惊扰了什么,可那笑意落进眼里,又藏着一丝不甘被命运困住的倔强,像暗夜里悄悄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春芽,细弱,却憋着股要往上冒的劲。
“放着吧。”
她轻声道,目光落回案上那半碟没动的梅子,“舅母有心了。”
春意把碗搁在小几上,见她没动,又道:“姑娘多少吃些,方才听账房说,舅老爷让人去码头订了最快的船,说是陆路颠簸,怕姑娘身子受不住。”
谢云岫的指尖在素帕上轻轻一顿。
她自然懂舅舅的意思——水路虽慢些,却平稳,更合她这副病骨。
可她也算出,走水路要多耗三成盘缠,舅舅定是怕她过意不去,才让账房“无意”间漏给春意听。
谢云岫是聪明的,她的聪明,从不是锋芒毕露的锐利,反倒像江南水汽里浸出来的细针,藏在温和的皮囊下,悄无声息便刺破了人的肌理。
这聪明,从不是用来争什么,而是用来护自己——护着自己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活得体面,护着那点不敢外露的渴望,更护着一颗在苦药里泡了十年,却仍未钝的心。
谁待她是真心,谁对她存着掂量,她心里早有一本账,只是从不说破,只用最温和的方式,一步步走着自己的路。
“舅舅费心了。”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雪梨,温凉的甜意漫开时,眼眶却有些发热,“你去回舅母,就说我这几日精神好些了,让她不必日日炖汤,我怕过几日离了江南,倒念得慌。”
这话答得巧妙,既领了情,又轻轻劝了她不必太过操劳。
春意懂她的意思,点点头:“我这就去说。
对了姑娘,表少爷方才送来些东西,说是给您路上解闷的。”
她从门外拎过个小竹篮,里面是几卷书册,还有一把檀香扇,扇面上是表哥画的江南烟雨图。
谢云岫拿起扇子,指尖抚过扇骨上的刻痕——那是去年她生辰,表哥特意请人刻的“云岫”二字,笔画里藏着少年人的拙朴。
她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表哥偷偷带她去看龙舟赛,怕她被挤着,把她护在怀里,自己被人群撞得胳膊青了好大一块,却笑着说“男子汉不怕疼”。
“替我谢过表哥。”
她把扇子轻轻放回篮里,声音轻得像要被雨声吞掉,“告诉他,扇子我收着,等将来……或许还有机会,再陪他看一次龙舟。”
春意没接话,只红着眼圈点头。
谁都知道,这“将来”二字,轻似江南的雾,散了就再也抓不住。
暮色渐浓时,舅母踩着雨珠进来了,手里捧着件月白夹袄:“我想着北方风大,连夜给你缝了件夹袄,领口加了层棉,试试合不合身。”
谢云岫起身,喉间忽然涌上熟悉的腥甜,忙用帕子掩住嘴,一阵轻咳后,帕子上洇开一点浅红。
舅母看得心惊,忙扶她坐下:“快别乱动,仔细身子。”
她咳完了,喘着气笑了笑:“让舅母担心了。”
舅母摸着她的手,那手凉得像块玉,指尖却因常年捻帕子、翻书页,带着点薄茧。
“这十年,你在我跟前,倒比亲闺女还懂事。”
舅母眼圈红了,“可懂事的孩子,总让人更心疼。”
谢云岫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能在舅母身边这十年,是云岫的福气。”
她没说“舍不得”,也没说“不想走”。
有些话不必说,舅母懂——她这病体,本就由不得自己选;谢家的召唤,更是推不掉的命。
舅母替她理了理衣领,忽然道:“明日让春意陪你去趟城外的慈安寺吧,烧柱香,求个平安符。
你外祖父从前总说,那寺里的菩萨灵验。”
谢云岫点点头。
她知道,舅母是想让她最后再看看江南的风景。
从慈安寺山顶往下望,能看见整片江南的水网,像铺开的银带,缠绕着她住了十年的城。
夜深时,雨终于歇了。
谢云岫靠在榻上,听着窗外虫鸣渐起,手里攥着那支羊脂玉簪——那是舅母前几日刚让人打磨过的,玉质温润,映着烛火泛着柔光。
她想起五岁刚到江南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后的夜晚,舅母把这支簪子插在她发间,笑说:“我们云岫生得好,该戴些好东西。”
那时她不懂什么是“好东西”,只觉得舅母掌心的温度,比玉簪更暖。
可明日起,这温度就要留在江南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玉簪放进妆匣最底层。
匣子里,还躺着她给春意改名字时,亲手绣的一方小帕,帕角绣着两字:春意。
窗外的月亮终于从云里钻出来,清辉落在芭蕉叶上,像撒了层碎银。
谢云岫望着那月光,忽然想,京城的月亮,会不会也这样亮?
只是那月光下的路,注定比江南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