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挟着黄土高原的干热和河水的腥气,吹在脸上,黏腻又烦躁。
脚下的黄河水,浑黄得像一锅煮开了的泥汤,打着旋儿,呜咽着向东流,就像我这看不到头的日子。
我手里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市二建最后一批顶职的体检结果通知单,“血压偏高,不予录用”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疼。
什么血压偏高!
分明是半个月前,我撞见劳资科孙科长的侄子欺负一个卖瓜的老农,没忍住上去理论,动了手。
这下好了,最后一条路也给堵死了。
父亲是二建的老工人,一辈子的泥瓦匠,就盼着我接他的班,吃上“公家饭”,安稳一辈子。
现在全完了。
我把纸揉成一团,死死攥着,指甲掐进掌心。
身后是灰扑扑的城市,眼前是奔流的黄河,它们都跟我没关系,我是个多余的。
“发成!
咋样了?”
发小李建军气喘吁吁跑来,汗湿的的确良衬衫贴在身上。
我没说话,把纸团递给他。
他展开一看,脸就垮了,狠狠啐了一口:“妈的!
就是姓孙的搞鬼!
这不明摆着坑人吗?
走!
当然要走!”
建军眼睛放光,掏出张皱巴巴的《参考消息》,指着一小块文章,“你看!
‘深圳经济特区建设热火朝天,急需大量建设者’,‘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听听,多带劲!”
深圳?
那是个远在天边的地方。
人生地不熟,去干啥?
“干啥?
盖楼啊!”
建军唾沫横飞,“那边到处是工地,缺人!
有力气就能挣钱,一个月顶这儿半年!
我打听过了,坐火车几天几夜就到!”
我心里乱极了。
南下?
父亲肯定不同意。
街坊邻居会怎么说?
老张家的儿子混成盲流了?
“你别犹豫!”
建军急了,“你手艺好,跟你爸学了那么多,砌墙抹灰哪样不行?
窝在兰州,本事就废了!
南方才是用武之地!”
手艺?
我愣了下。
是啊,从小跟父亲递砖和泥,看他怎么把墙砌得笔首。
父亲总说:“盖房如做人,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这我以前瞧不上的土气手艺,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本钱。
建军又掏出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线条歪扭,标着“深圳”、“罗湖”。
“上次帮的那个南方老板给的,说到那儿按这个找,就有活儿!”
看着那地图,看着建军激动的脸,再看看死气沉沉的黄河水,一股火猛地在我心里烧起来。
留下,一眼看到头;离开,是深不见底的未知。
恐惧和渴望疯狂打架。
那晚,家里气氛沉闷。
父亲闷头喝酒。
我鼓足勇气:“爸,我想去南方看看。”
“啪!”
酒杯顿在桌上。
他抬起浑浊的眼:“南方?
去做啥?”
“听说……机会多,能挣钱。”
“机会?
钱?”
他冷笑,“老老实实等着招工!
我这张老脸还能去求人!”
“没下次了!
孙科长他……别提他!”
父亲猛地打断我,“你哪儿也不准去!
外面是那么好闯的?
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可我留在兰州能干什么?!”
积压的委屈冲口而出,“当社会青年,天天被人指指点点?
我受够了!”
“你……你敢走!
走了就别认我这个爹!”
他气得手指发抖。
我摔门而出。
建军在街角等我,递来根烟。
“咋样?
老爷子不同意吧?”
我深吸一口,呛得咳嗽。
“嗯。”
“正常。
但路是自己走的,发成。
咱们年轻,总不能一辈子看人脸色。”
我没说话,看着兰州稀疏的星星。
黄河水声隐隐,像遥远的召唤。
碾灭烟头,我说:“走!
准备一下,我们走!”
建军狂喜地捶我一拳:“好兄弟!
就知道你是个爷们儿!”
那晚,我睁眼到天亮。
离家的恐慌和对未来的渺茫期待交织。
我知道,这一步迈出,人生就再也不同了。
前方是深圳,是传说中“遍地黄金”的特区,也是完全陌生的江湖。
我,张发成,兰州的无业游民,要去闯一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