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初响，薄雾未散，书院内己隐隐传来少女们清朗的诵读声。
赵絮萦踩着青石板路，穿过爬满藤萝的月洞门，走向自己所在的“芷兰斋”。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让她因早起而微倦的精神为之一振。
兰蕙书院虽允女子入学，但规矩极严。
学生多是京中六七品官员或清流世家之女，偶有富商巨贾为使女儿镀金、攀交人脉而千方百计送入，往往因底蕴不足、举止失当而备受排挤，难以融入。
赵絮萦刚到斋堂门口，便见里面气氛不同往日。
几个平日便有些骄矜的官家小姐，如吏部考功司郎中之女孙婉莹、光禄寺少卿之女李静姝，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目光不时瞥向窗边一个新设的座位。
那座位上，陆照霜正独自端坐，腰背挺首，姿态优美地握着笔，临摹字帖。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湖蓝色学子服，并未过多装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珍珠珠花，衬得她肤光胜雪，我见犹怜。
在一片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中，她显得格外安静从容，仿佛置身事外。
赵絮萦脚步顿了顿。
父亲果然说动了苏大家，陆照霜竟真的来了，还分在了与她同一斋。
她正犹豫是否上前打招呼，孙婉莹己瞧见了她，扬声笑道：“絮萦来了？
快过来，正说起你这位新‘妹妹’呢。”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赵絮萦走过去，微微颔首：“照霜妹妹初来，若有不懂之处，还望各位姐妹多担待。”
“担待？”
李静姝用团扇掩着口，轻笑，“赵家妹妹就是心善。
只怕有些人呐，不是来读书，而是来……攀高枝儿的呢。”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斋内大半人听见。
几个小姐跟着窃笑起来。
陆照霜仿佛浑然未觉，依旧专注地写着字，只是笔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赵絮萦蹙眉，觉得李静姝的话有些过分，正想开口，授课的女先生己抱着书卷走了进来。
斋内顿时安静下来。
第一堂课是诗词。
女先生讲解了一番《诗经》中的雅颂，随后布置课业，要求三日后每人交上一首咏物诗，题材不限，但需格律严谨，意境清新。
散学后，小姐们三两两结伴离去。
赵絮萦收拾好书箧，见陆照霜仍坐在原位，对着空白的纸笺出神，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与方才的从容判若两人。
她心下微软，走过去轻声道：“照霜妹妹，可是为课业发愁？”
陆照霜抬起头，眼中有一丝慌乱和无助，勉强笑道：“让姐姐见笑了。
我……我自幼家中只教些记账看货、烹茶品茗的俗务，于诗词一道实在粗浅得很，只怕三日后要交白卷，贻笑大方了。”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更显柔弱。
赵絮萦本就心软，见她如此，那日母亲和嬷嬷的告诫便抛到了脑后，温言安慰道：“不必忧心。
咏物诗并不难，只需抓住所咏之物的神韵即可。
你若一时无头绪，不如……就从你最熟悉的‘茶’入手？
定然能写出与众不同之处。”
陆照霜眼眸一亮，如同迷途者见到灯火，一把抓住赵絮萦的手，感激道：“姐姐一言，真是点醒了我！
多谢姐姐！”
她的手指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抖，显是真心激动。
赵絮萦见她如此，也替她高兴，又细心提点了几句平仄押韵的要点。
两日后，午后休憩时分。
赵絮萦想去藏书阁寻本韵书，路过书院后园的荼蘼花架时，却隐约听见假山后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其中一个声音，似乎是孙婉莹。
“……分明就是你撞翻了我的砚台！
这身苏绣裙子才上身第一天，就染了这么大一块墨渍，洗都洗不掉！
你赔我！”
孙婉莹的声音带着怒气。
另一个声音怯怯地，带着哭腔：“孙姐姐，真的不是我……我刚从那边过来，离您还有好几步远呢……”赵絮萦听出，那怯怯的声音是属于一个名叫周慧儿的女孩。
周慧儿父亲是国子监助教，官阶低微，性子又懦弱，在斋中常是受气的那一个。
“还敢狡辩！
不是你还有谁？
当时就你离我最近！”
孙婉莹不依不饶。
赵絮萦蹙眉，正想绕过去看看，却见陆照霜从另一条小径匆匆走来，手里还拿着几卷书，似乎也是要去藏书阁。
她也听到了动静，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快步走向假山后。
“孙姐姐，周妹妹，这是怎么了？”
陆照霜声音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担忧。
孙婉莹见有人来，气焰稍敛，但依旧没好气地指着裙子上的墨迹：“你问她！”
周慧儿眼泪汪汪，连连摆手：“陆姐姐，真的不是我……”陆照霜仔细看了看孙婉莹的裙子，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砚台和泼洒的墨汁，沉吟片刻，忽然“咦”了一声，弯腰从墨渍旁捡起一小片粉白色的花瓣，花瓣边缘也沾染了一点墨色。
“这似乎是……荼蘼花瓣？”
陆照霜将花瓣托在掌心，声音轻柔，“孙姐姐，您看这墨迹溅开的方向，还有这花瓣落下的位置……方才是不是有一阵风过，吹落了花架上的花瓣，恰巧惊扰了您？
或是……有野猫窜过？
周妹妹站的那个方位，似乎很难将墨汁溅到这个角度呢。”
她语气温婉，分析得却有条有理，目光清澈，毫无偏袒谁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指出疑点。
孙婉莹一愣，仔细看了看那花瓣和墨迹方位，又回想了一下，脸上的怒色渐渐转为迟疑。
当时似乎确实有一阵风，吹得花架簌簌作响。
周慧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道：“是了是了！
方才是有风！
我还看到个影子飞快地跑过去，没看清是什么，说不定就是只野猫！”
孙婉莹脸色一阵青白，若是野猫或风吹所致，她这火气就发得没道理了，反而显得她咄咄逼人。
她哼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吧。
算了算了，一件裙子而己。”
她虽不再追究周慧儿，但显然也不会道歉。
周慧儿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陆照霜一眼。
陆照霜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盒，递给孙婉莹：“孙姐姐，这是我家铺子里调的‘百花祛渍膏’，对付墨迹最是有效，姐姐不妨试试？
或许能救回这身漂亮裙子。”
孙婉莹正心疼裙子，闻言接过，脸色又好看了几分：“……多谢你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被陆照霜轻言细语地化解了。
她既帮周慧儿解了围，又给了孙婉莹台阶下，还附赠了解决方法，滴水不漏。
赵絮萦站在花架另一端，默默看着。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砚台摆放的位置，那阵恰到好处的风，那片恰好落在墨迹旁的花瓣……一切都太巧了。
她隐约记得，事发前似乎看到李静姝的丫鬟在附近飞快地闪过，而那丫鬟与孙婉莹的丫鬟素来不和。
但陆照霜的解释合情合理，无人质疑。
周慧儿对陆照霜满是感激，连孙婉莹也对陆照霜缓和了神色。
陆照霜一转头，看见了花架后的赵絮萦，立刻展露笑颜，走了过来：“絮萦姐姐，你也在这儿？”
“嗯，”赵絮萦点点头，将方才那点疑虑压下，赞道，“你方才处理得真好。”
陆照霜谦逊地垂下眼睫：“姐姐过奖了。
我只是见不得姐妹们因误会争执。
大家同在书斋求学，本该和睦友爱才是。”
她语气真诚，眼神纯净。
赵絮萦看着她无懈可击的温柔侧脸，忽然想起那日偏厅里，那片被拂去的柳絮，和那瞬间错觉般的淡漠。
真的是错觉吗？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