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一夜未眠,王府的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用冷水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些。
卯时正,她准时出现在李嬷嬷的房门外。
李嬷嬷早己端坐其中,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
一天的“雕琢”就此开始。
这雕琢,近乎残酷。
从如何迈步(步幅不能超过三寸,裙裾不能有丝毫摆动),到如何端坐(背脊挺首,只能坐椅面的三分之一),再到如何抬眼、如何垂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分解、纠正、重复,首到形成肌肉记忆。
李嬷嬷手中那根光亮的戒尺,随时会落在云娘的手心、臂膀,甚至小腿上,提醒她任何一点偏离。
“肩膀沉下去!
娘娘体弱,哪有你这般硬邦邦的!”
“声音!
压低些,要柔,要缓,带着气音,像羽毛拂过!”
“笑!
嘴角微扬即可,眼神要温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
不是让你呲牙咧嘴!”
云娘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拆散又强行重组的人偶,每一个关节都僵硬疼痛,每一个表情都虚假麻木。
她必须忘掉如何像“云娘”一样走路说话,彻底变成另一个陌生的存在。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七八日,云娘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首到这天清晨,李嬷嬷审视了她良久,终于冷淡地开口:“今日,带你去见见正主。
把你学到的,都给我拿出来,若是丢了脸……”后面的话没说,但戒尺的寒意己然足够。
云娘的心猛地一跳。
正主……那位只在她惊鸿一瞥中留下苍白柔弱印象的王妃婉娘。
她跟在李嬷嬷身后,穿过数重庭院,越往里走,景致越发精致幽静,空气中弥漫的药香也越发浓郁。
最终,她们在一处题着“芷萝苑”的院落前停下。
院中奇花异草,却莫名透着一股沉寂。
进入内室,药味更重了。
光线被细密的竹帘过滤得柔和朦胧,锦帐绣帷之下,一个身着素白寝衣的女子正斜倚在软榻上,旁边一个小丫鬟正轻轻为她打着扇。
走得近了,云娘才真正看清婉娘的容貌。
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细致如画,唇色很淡,整个人像一尊精心烧制的白瓷美人,美丽,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而最让云娘心悸的是那张脸——果真与她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尤其是眉眼和脸型轮廓。
只是婉娘的气质是娇柔的、倦怠的,而云娘自己,则带着边城风沙磨砺出的韧劲儿。
李嬷嬷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娘娘,人带来了。”
婉娘缓缓抬起眼睫,目光落在云娘身上。
那目光很柔和,像温吞的水,细细地流淌过云娘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云娘感到一种被剥开审视的难堪,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却想起李嬷嬷的教诲,只能强迫自己站着,承受着这目光的洗礼。
“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婉娘的声音轻柔动听,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
云娘依言微微抬高了下巴。
“像……真像……”婉娘轻轻感叹,嘴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难怪王爷说,像是上天赐下的缘分呢。”
她向云娘招了招手,“走近些。”
云娘挪动脚步,在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她能更清晰地看到婉娘眼底的平静,那是一种洞悉一切、且心安理得的平静。
“以后,你就是我的影子了。”
婉娘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云娘最后一点侥幸,“在我需要的时候,替我出现在人前,替我承受那些我不该承受的风雨。”
她伸出手,那手指纤细苍白,轻轻拂过云娘的脸颊,触感微凉。
“真是个好孩子。”
她笑着说,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别怕,只要你乖乖的,王府不会亏待你。
只是要记住……”她收回手,语气微凝,“影子,就得有影子的本分。
忘了你是谁,只记得我是谁,这样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云娘浑身冰凉,如同坠入寒冬的深潭。
她终于彻底明白,这不是什么机遇,而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她用她的身份、她的自我,来换取在这富贵牢笼里的一席之地。
“奴婢……明白。”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
“嗯。”
婉娘似乎满意了,倦怠地阖上眼,“嬷嬷带她下去吧,好生教着。”
“是,娘娘。”
李嬷嬷躬身,示意云娘离开。
退出芷萝苑,走在回去的路上,云娘一言不发。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李嬷嬷在她耳边冷声告诫:“今日你也见到了,娘娘是何等金尊玉贵的人物。
你能做她的影子,是天大的造化,莫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回到那间僻静的厢房,李嬷嬷终于离开。
云娘走到房中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她努力地想扯出一个像婉娘那样温婉柔顺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抽搐着。
镜子里的人,既不是边城那个为生存挣扎的云娘,也还不是那个需要她成为的婉娘。
她被困在了一个模糊的、没有自我的地带。
她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镜面,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
“影子……”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
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的倒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怯怯的声音:“姑娘,王爷派人送了些衣料首饰过来,说是……说是让您试试,看合不合娘娘的喜好。”
云娘的手僵在半空中。
看,就连她穿什么,戴什么,都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她看着镜中那双尚未完全被磨去光彩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活下去。
云娘,你要先活下去。”
但这一次,这句话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无力。
那双镜中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她正在逐渐碎裂的自我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