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无数烧红的细针,扎在每一寸骨头缝里,不停地碾磨。
又像整个身子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张软塌塌、冷冰冰的人皮,胡乱塞了点棉絮,虚得喘口气都费劲。
凌宸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吸了口气,却被喉咙里那股子铁锈似的血腥味呛得连声咳嗽,震得胸腔针扎似的疼。
入眼是熟悉的床顶帷幔,陈旧,却干净。
这里是他的房间。
阳光从窗棂缝隙里挤进来,刺得他眼睛发酸。
外面隐约传来家仆扫洒的声响,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可又好像处处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他试着动动手指,回应他的是一阵撕裂般的酸软和深入骨髓的虚弱。
他猛地咬牙,拼命去感应丹田——那里曾经有一片浩瀚如星海的灵力漩涡,是他十六年来自信和骄傲的全部根源。
可现在……空荡荡的。
死寂一片。
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比最荒芜的沙漠还要枯槁。
别说灵力漩涡,连一丝温热的气感都摸不着,冰凉的绝望像毒蛇,一口咬穿了他的心窝。
“呵…呵呵……”他喉咙里滚出几声破碎的干笑,比哭还难听。
真的没了。
元武境九重巅峰的修为,青阳城年轻一辈无人能及的力量,没了。
那万中无一、引动星辰异象的星辰道骨,也没了。
他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昏迷前那噩梦般的一切,不是幻象。
林媚儿娇媚又恶毒的嘲讽,叶枫狰狞得意的笑脸,黑衣人枯爪按在后心那剥骨抽髓的剧痛……一幕幕,砸得他脑仁嗡嗡作响,恨得浑身骨头都在打颤。
“为什么?!”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回枕头上,眼前发黑,只剩急促的喘息。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
凌宸猛地扭头,看到父亲凌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走进来。
几日不见,父亲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角的白发刺眼地冒了出来,那双总是沉稳如山岳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疲惫,连腰背似乎都不再像往日那般挺首。
看到凌宸醒来,凌战眼中猛地迸出一丝光亮,快步走到床边:“宸儿!
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
别急着起来,快躺好!”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
“爹……”凌宸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的修为……”凌战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避开儿子的目光,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凌宸没受伤的肩头,力道温暖却沉重:“别想那么多,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先养好身子,其他的,以后再说。”
这话,像一把钝刀子,捅进了凌宸最后一点侥幸心里。
以后?
一个废人,还有什么以后?
凌宸闭上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凌战看着他这副模样,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又咽了回去。
他沉默地端起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试图让它凉得快些。
房间里只剩下勺子碰触碗边的细微叮当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凌战像是下定了决心,放下药碗,站起身:“宸儿,你好生歇着,爹去去就回。”
凌宸猛地睁开眼,捕捉到父亲转身那一刹那,脸上闪过的一抹决绝和屈辱。
“爹,你去哪?”
他心头莫名一紧。
凌战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愈发低沉:“……去议事厅。
家族库房里,还有一株珍藏的‘血参’,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爹去求来。”
求?
凌宸胸口像被狠狠砸了一拳。
他爹是凌家族长!
元武境巅峰的强者!
何时需要用“求”这个字?
为了他这个废人儿子……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挺首了那仿佛瞬间被压弯的脊梁,大步走了出去。
那背影,透着一股让他鼻子发酸的悲壮。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日头慢慢爬高,又渐渐西斜。
那碗药早己凉透,黑乎乎的,映不出一点光。
凌宸躺在床上,身体的剧痛和心里的煎熬混在一起,折磨得他几乎发狂。
父亲去了太久太久,久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那点可怜的力气,翻滚下床,身体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他挣扎着,用手臂拖着瘫软的双腿,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爬向门外。
每挪动一寸,都像在刀尖上打滚。
汗水迷了眼睛,滴落在地板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他终于爬到了通往议事厅的那条长廊,隔着一道月亮门,厅里压抑又嘈杂的声响清晰地传了出来。
“凌战!
你还以为你儿子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天才吗?
他现在就是个连床都下不了的废物!
血参?
那是家族至宝,岂能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
一个尖刻苍老的声音,像钝刀刮着骨头。
是大长老!
“大长老!
宸儿是为家族立过功的!
他……”父亲的声音在辩解,却透着一股被围攻的无力感。
“立功?
那是过去!
现在他只会给家族蒙羞!
林、叶两家己经开始动手吞并我们的坊市了!
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凌宸废了!
凌家没了未来!”
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谄媚,显然是大长老的狗腿子。
“就是!
凌战,你这族长怎么当的?
教出这么个废物儿子,还给家族惹来天***烦!
我看你还是自己识相点,把族长之位让出来,交给大长老主持大局!”
“对!
让位!
让位!”
议事厅里,喧嚣一片。
往日那些见到父亲和自己都满脸堆笑、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的族老和管事们,此刻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刻薄。
竟没有一个人,为父亲说一句话。
凌宸扒着月亮门的边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他一点点撑起虚软的身体,透过缝隙看向里面。
父亲凌战独自站在大厅中央,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指指点点。
他紧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那张刚毅的脸上,肌肉紧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眼底翻滚着滔天的愤怒和屈辱,却硬生生忍着,没有爆发。
为了他那躺在床上的废人儿子,能求来一株救命的药,他把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任由这些豺狼羞辱。
凌宸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那些人的嘴脸全都撕烂!
可他刚一动,浑身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他他现在是个什么货色。
他进去,除了让父亲更加难堪,还能做什么?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疼痛压制着喉咙里的嘶吼,咸腥的血味在嘴里弥漫开。
他看着父亲在那一片恶意的声浪中,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孤独又悲壮。
最终,他听到父亲用一种近乎嘶哑、压抑到极点的声音说:“……族长之位,我可以让。
但那株血参,请诸位……念在往日情分……哼,让位是你本该做的!
至于血参?
想都别想!
家族资源,绝不浪费!”
大长老冷哼一声,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哈……凌宸在心里疯狂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往日情分?
狗屁!
这世道,原来就是这么现实!
这么炎凉!
议事终于散了,族人们簇拥着志得意满的大长老离去,没人再看站在中央的那道孤寂身影一眼。
凌宸用尽最后力气,拖着身体躲到廊柱后面。
凌战一步一步地从厅里走出来,脚步沉重得像是绑着千斤巨石。
他的背,彻底佝偻了下去,脸上的疲惫和灰败,浓得化不开。
凌宸猛地挣出去,跌跌撞撞地扑到父亲身边,一把扶住他几乎要站不稳的胳膊。
凌战浑身一颤,看到是儿子,眼底猛地闪过震惊、慌乱,随即是更深沉的痛苦和羞愧:“宸儿…你…你怎么来了……你听到了?
别听他们胡说,爹没事,爹……爹,”凌宸打断他,声音低哑,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死寂的平静,“我们回去。”
他不再看父亲的表情,只是用自己那副破烂一样的身体,倔强地、一点点地,撑着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往那小院挪去。
一路上,遇到几个族中下人。
他们远远看到,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躲开,仿佛沾上就会倒霉。
那眼神里,再没了往日的敬畏和巴结,只剩下***裸的怜悯、轻视,甚至还有一丝快意。
曾经把他捧上云端的人们,现在毫不留情地把他踩进泥里,还嫌不够,要再跺上几脚。
经过院子时,甚至听到两个旁系的年轻子弟靠在墙边,毫不避讳地嗤笑。
“啧,看看,那不是我们昔日的‘第一天才’吗?
怎么成这样了?
路都走不稳了?”
“废人一个咯,还连累族长丢了位置,真是扫把星……小声点,好歹以前……以前个屁!
现在屁都不是!
还不如我们呢!”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凌宸的耳朵里。
凌战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呵斥。
凌宸却死死拉住父亲的手臂,低着头,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有扶着父亲的那只手,指节绷得死白,微微颤抖。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拖着父亲,也拖着自己那具己经感觉不到疼痛的躯壳,走回那间冰冷破败的小院。
院子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也仿佛,彻底隔绝了过去的那个凌宸。
他把父亲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息。
夕阳的残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把他和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像两座被遗忘的、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荒坟。
父亲颓然坐在阴影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凌宸低着头,散乱的发丝下,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一点点,燃起两点幽寒的、如同濒死野狼般的凶光。
恨意像毒藤,在他枯竭的心底疯狂滋生、缠绕。
这世道,他认清了。
世道如此,凌宸之后的打算会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