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阳光斜切进来,在他汗津津的后颈割出亮线。
“有活了。”
董世章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掼,拉链没拉好,掉出来半瓶矿泉水和半包烟。
宗金利手里的螺丝刀 “当啷” 掉地上。
“活?
啥活?
不是说政府单子都黄了?”
他膝盖沾着修机器的灰,站起来时凉鞋在地板拖出白印。
“抖音首播。”
董世章从包里抽张皱宣传单,上面有穿汉服的姑娘,背景是盛开的梅花。
“梅香小镇,新开的农家乐,想做网红带货。
我们要做产品短片,和负责首播导播。”
宗金利的眼亮了亮,又暗下去。
“网红?
咱这破设备行吗?
上次那导播台总黑屏。”
他戳了戳墙角缠电线的设备,像数落不争气的老伙计。
“老板说先付三成定金。”
董世章的指尖划过 “梅香小镇”。
“五万块,够撑一阵子。”
办公室静了。
只有窗外的蝉鸣,像没上油的锯子,滋滋啦啦割着空气。
宗金利弯腰左手捡螺丝刀,右手突然往摄像机上一拍。
“干!
不就是首播?
当年台里春晚我都导过,还怕个农家乐?”
董世章没笑。
拉开抽屉翻出半截铅笔,在宣传单背面画分镜。
“网红叫‘小腊梅’,粉丝量不算大,不过本地流量还不错。
她要的不只是拍景点,得把农家菜的烟火气拍出来。”
“烟火气?”
宗金利凑过来,军绿 T 恤腋下有汗渍。
“是不是得让老板烧柴火做饭?
这是你的强项。”
“重点是差异化。”
董世章打断他,铅笔划出尖线。
“别的农家乐拍摘果子挖野菜,咱拍凌晨西点的菜地,拍老板娘揉面的茧子,拍游客咬开土鸡蛋流出的黄。”
宗金利摸下巴点头,突然拍大腿。
“有了!
让网红穿碎花布褂子,端刚出锅的贴饼子喊‘家人们’,你配段快板 ——‘梅香小镇风光好,野菜团子香飘飘’!”
董世章停笔,镜片后的眼盯着他。
“上次给微商写的脚本忘了?
人家说太‘正’,不像带货。
这次得野一点,但不能俗。”
他想起微商老板捏着鼻子说 “像看新闻联播” 时的表情,后槽牙有点痒。
傍晚的梅香小镇,浸在橘红余晖里。
董世章扛着摄像机走在石板路,镜头里的白墙黛瓦漫上暖光。
宗金利扛着三脚架跟在后面,哼着改编的军歌:“咱当兵的人,爱吃农家菜……嘘。”
董世章突然停步,镜头对准篱笆外的老母鸡。
芦花鸡歪头啄麦粒,身后跟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像一团团滚动的黄毛线。
“这画面有点意境。”
宗金利压低声音,三脚架金属腿在石板路磕出轻响。
“原生态。”
董世章调焦距。
“城里人就爱看这个。”
他想起女儿耍到小动物,总抱手机傻笑。
农家乐的服务员,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女人,围裙沾着面粉。
听说要拍视频,手忙脚乱把刚蒸的玉米往他们手里塞。
“尝尝,刚从地里掰的。
鸡是散养的,蛋黄比别家黄。”
宗金利啃着玉米,拽董世章的胳膊。
镜头转过去,拍到大嫂蹲在井边打水,井水晃着晚霞,木水桶撞井壁的 “咚” 声,在静村里荡开老远。
“这画面能行。”
董世章对着镜头比划。
“明天一早拍磨豆腐,让网红出镜学推磨,手忙脚乱才真实。”
回去的路上,宗金利把半截玉米芯扔出窗外,突然笑出声。
“你说咱俩现在算不算降维打击?
当年拍市长访谈的人,现在蹲鸡窝前找角度。”
董世章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捷达车爬陡坡,引擎嘶吼。
他想起开公司时,客户请他们在五星级酒店吃大餐。
现在两人啃着玉米,算计着讨小网红欢心。
“老董。”
宗金利突然不笑了。
“要是这单成了,还投简历找工作吗?”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凉鞋在脚垫上蹭来蹭去。
董世章没说话,把收音机开大点。
里面放着老歌:“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通宵做方案时,空调又坏了。
宗金利把军用水壶的凉水往头上浇,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淌,滴在桌面溅起水花。
“网红要的脚本得接地气。”
他敲字念叨。
“‘宝宝们看过来’比‘各位观众朋友’强吧?
加句‘家人们冲鸭’?”
董世章正剪片子,回头瞪他。
“别瞎改。
她人设是古风博主,突然喊‘家人们’会翻车。”
他指着屏幕里的梅林:“你看这光影,配句‘风吹梅香动,人在画中游’,再切到农家菜特写,反差感就出来了。”
宗金利啧了一声。
“还得是你董大导演。
当年写新闻稿的本事,现在又来卖小鸡贴饼了。”
他突然站起来,在办公室踱步子,学网红腔调比划:“‘宝宝们看这鸡蛋,蛋黄黄得金子一样’—— 不对,咱这是农家乐,不是诗歌朗诵会。”
董世章被逗笑,眼角皱纹挤成沟壑。
他想起在电视台做民生新闻,总爱把严肃稿子改成快板,被台长骂多少次还死性不改。
天快亮时,方案做完了。
董世章把 U 盘往脖子上挂,像挂军功章。
“我这就送去给‘小腊梅’,争取今天签合同。”
他抓军绿外套,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宗金利望着他的背影,喊:“马到成功!”
董世章在门口回头,敬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得嘞!
保证完成任务!”
办公室空了,宗金利才觉眼皮重得像挂铅。
他趴在桌上,鼻尖飘来淡淡的霉味,是墙角旧设备受潮的味。
梦里全是梅香小镇的画面,白墙黛瓦,鸡犬相闻,还有大嫂端出的黄澄澄炒鸡蛋。
被手机***吵醒时,宗金利摸过手机,屏幕上是 “董世章”。
“咋样?”
他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董世章带自嘲的笑:“网红小腊梅说,方案挺好,让咱等回复。”
“等回复?”
宗金利坐首。
“定金呢?
没说啥时候签合同?”
“说她得跟团队商量商量。”
董世章的声音闷在听筒里,像隔层棉花。
“我看她把方案往抽屉一塞,就打电话说‘晚上去尝尝梅香小镇的农家菜’。”
宗金利捏手机的指关节加了一把力。
他想起昨天拍的画面,半夜改的脚本,五万块定金能做的事。
“老宗。”
董世章突然说。
“我刚才路过电视台,看见小李子了。
那小子现在在新媒体部当副主任,见了我假装没看见。”
办公室的霉味突然变浓,呛得宗金利咳嗽。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亮的霓虹灯,突然眼涩。
“没事。”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
“等就等吧,反正咱也没啥事。”
挂了电话,宗金利点开方案,在最后加段备注,用龙飞凤舞的字写:“建议首播时加段快板,咱可以友情客串。”
后面画个龇牙笑的小人。
第二天一早,宗金利在旧货市场接到电话。
“小腊梅说我们报价有点高。”
董世章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我刚才看见个熟面孔,以前台里的实习生,现在给那网红当助理。
他手里的方案,就是咱那版改了个署名。”
宗金利望着老板手里的摄像机,镜头上 “真相之眼” 快看不见了。
他想起三年前辞职时,说要做有尊严的传媒人。
现在小网红都敢明目张胆玩弄他们。
“回来吧。”
宗金利说,声音轻得怕惊着谁。
“别等了。”
挂了电话,他从老板手里抢回摄像机:“不卖了。”
转身时撞到摞满纸箱的三轮车,纸箱倒了,滚出一堆问鼎传媒的宣传画册。
宗金利回来时,脸上有道红印,是跟保安推搡蹭的。
董世章把 U 盘往桌上一扔,闷响:“***的!
咱辛辛苦苦做的方案,就这么被白嫖了?”
“关键是没证据。”
宗金利说。
“这种方案都差不多,改改就成她自己的。”
他默默给摄像机装电池。
取景器里映出宗金利涨红的脸,像极了当年他在首播现场跟台长拍桌子的样。
“老董。”
宗金利突然坐下,抓起桌上的简历。
“投吧。”
他指尖划过 电脑屏幕,上面显示着智商招聘。
“咱去给别人打工,总不能都是这样不讲道理的。”
窗外的阳光斜了,在地上拉出两道长影。
董世章对着取景器调焦,把宗金利的脸拉得很近,又推得很远。
取景器里,宗金利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刺眼。
宗金利突然笑了,从口袋摸出几个大枣,是昨天大嫂给的。
“吃点?
说不定以后想吃农家水果,都得自己掏钱了。”
董世章接过大枣,咬得咔咔响。
他望着渐渐暗的天,突然想起梅香小镇的梅花,宣传单上说,要隆冬才开。
“总会开的。”
他莫名其妙说句。
宗金利正往嘴里塞枣,闻言愣了愣,咧嘴笑:“对,总会开的。
等咱有钱了,去梅香小镇包个院子,天天吃小鸡贴饼。”
办公室灯光昏黄,把两个男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
墙角的旧设备安静待着,电线缠成乱麻,却在灯光下泛着不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