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
终于落回 “求职意向”。
董世章凑过来时,正看见他想划掉 “传媒公司高层管理岗”。
“哎。
怂了?”
董世章抢过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勋章。
“想当年搞风云人物颁奖礼,台长都得听咱吩咐。”
宗金利喉结动了动。
窗台上,枯发财树的影子投在墙上。
像 2016 年颁奖典礼后台的遮光板。
那年夏天,B 市电视台的空调总坏。
董世章蹲在编辑机房,汗珠子砸在非编辑键盘上,在 “风云人物” 专题片的时间轴上洇出小水痕。
“老董,你这片子剪得比《新闻联播》还严肃。”
宗金利叼着冰棍闯进来。
军绿 T 恤腋下有深色汗渍。
“观众要看眼泪,掌声,不是你那些对仗的解说词。”
董世章没抬头,鼠标切到消防队长冲进火场的镜头。
“张队救了七个人,最后被烧得认不出。
我必须做得一本正经!”
“我不反对你一本正经。”
宗金利把冰棍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你看这个。”
他掏出手机,点开视频。
某卫视颁奖礼,获奖者母亲突然出现,母子相拥而泣,画面占了近一分钟。
机房的风扇吱呀转,把手机里的啜泣声吹得西处都是。
董世章按暂停。
张队烧伤后缠着绷带的手,在屏幕上定格成惨白。
“你想让谁来?”
他问。
“张队他闺女,刚上小学。”
宗金利的眼亮得像舞台追光。
“我打听了,孩子每天放学回家都拿爸爸的照片看。”
董世章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停,调出张队女儿的采访素材。
小姑娘扎羊角辫,说 “爸爸是超人”,奶声奶气。
萌得让人心疼。
机房里突然静了,只有硬盘转动的微响。
“这个好!好!”
董世章激动了,“一下子就戳到了观众的泪点上!”
颁奖礼前一天,台长带着广告部主任闯进彩排现场。
宗金利正站在舞台中央走位,军靴踩地板,铿锵响。
听见动静回头,耳麦线在脖子上缠成麻花。
“小宗啊,” 台长搓手笑,“广告部谈了个酒厂赞助,能不能在致敬词前加句‘本环节由 XX 白酒特约呈现’?”
宗金利刚要开口,董世章抱着台本从侧幕走出来。
“台长,张队那次救火,救的就是这家酒厂宿舍区。”
他翻开台本,某页夹着照片,酒厂宿舍区冒黑烟。
“现在他们来赞助,倒也合适。”
台长和主任还想说什么,被董世章拦住,对主任说:“赵主任,加载在致敬词前面不合适。
片尾鸣谢加酒厂赞助,保证比口播带劲。”
他突然扯开嗓子唱:“岁月沉淀老五甑,英雄的酒!”
响亮的嗓门震得吊灯首晃。
那天晚上,两人在电视台门口烤串摊待到后半夜。
董世章喝得脸红,非要给摊主表演颁奖礼串词:“接下来,掌声有请 —— 烤腰子!”
宗金利没拦,默默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军功章,擦干净,揣进自己口袋。
首播当天,后台像战场。
宗金利蹲在导播台旁,把三十多的页流程表翻得卷边。
董世章穿着定制礼服,对着镜子微笑,突然转头:“老宗,咱这算不算开创 B 市电视史先河?”
宗金利没回答,眼盯着监视器倒计时。
当董世章那句 “致敬每一个平凡岗位上的英雄” 响彻演播厅时,他看见导播的手在切换键上顿了半秒,随即切到台下观众含泪的脸。
最震撼地除了张队女儿,还有乡村教师王桂兰的环节。
短片没拍破旧教室,没拍磨破的布鞋。
跟拍她凌晨西点起床,走两小时山路去镇上给学生买感冒药。
当董世章问 “您后悔吗”,老太太掏出皱巴巴的成绩单:“你看娃们的分数,比啥都强!”
宗金利听见导播室里传来抽泣声,一片,一片。
首播结束,两人瘫在后台折叠椅上。
董世章的礼服沾着香槟渍,宗金利的衬衫湿透贴在背。
台长带一群人涌进来,要拉他们去庆功宴。
宗金利却拽着董世章往楼梯间跑。
“去哪?”
董世章被拽得踉跄。
“看收视率!”
宗金利的声音在楼梯间荡。
“我打赌能破 30!”
技术部大屏幕上,收视率曲线像火箭蹿升,定格在 37。
B 市每三户,就有一户在看他们的节目!
董世章突然把军帽抛向空中,对着屏幕敬标准军礼。
旁边技术部小姑娘捂着嘴笑。
庆功宴上,广告部主任端酒杯过来,非要碰杯。
“宗老师,你那致敬词绝了,‘平凡的岗位,不凡的坚守’,我家老爷子都看哭了。”
董世章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拍胸脯:“那是,我们宗老师是 AH 大学新闻系高材生,当年……”宗金利悄悄退到走廊。
月光从窗洒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响了,是老岳父。
说小区邻居都夸颁奖礼,还在字幕上看到总策划写着台长和他的名字。
他望着宴会厅觥筹交错的影子,突然觉得眼涩。
后来去乡下采访,王桂兰拉着他的手说,节目播了,县里修了新教室,有志愿者来支教。
“宗记者,你们是好人啊。”
老太太往他手里塞炒花生,学生家长种的。
这些事,宗金利本来快忘了。
董世章从抽屉翻出个积灰的 U 盘。
“看看这个。”
***笔记本,屏幕上跳出颁奖礼后台花絮 —— 董世章做鬼脸,宗金利改台本时打哈欠,两人在庆功宴勾肩搭背唱《咱当兵的人》,傻样。
“当时多牛。”
宗金利的手指划过屏幕上自己的脸。
“哪像现在…… 哎。”
董世章没说话,点开王桂兰的采访视频。
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在模糊像素里笑:“娃们能读书就好。”
他想起昨天路过人才市场,看见个穿志愿者马甲的姑娘,胸前印着 “乡村支教”,跟当年去王老师学校的一样。
“老宗。”
董世章突然关掉视频。
“要不把那套舞台灯光也卖了?”
宗金利抬头看他。
董世章眼圈有点红,却在笑:“留着没用,换点钱应急。”
蝉鸣不知何时停了。
夕阳把办公室里他们俩的影子拉得斜斜的,落在写着 “求职意向” 的 A4 纸上。
董世章想起 2016 年那个夜晚,在技术部看收视率时,宗金利说:“咱以后不管干啥,都要干得漂亮。”
他拿起笔,在 “媒体相关岗位” 后加了个括号。
笔尖划过纸面,很轻。
想写点什么,犹豫,最终啥也没写。
董世章凑过来看,突然笑出声。
“行。
咱就应聘传媒公司管理层,说不定哪天又干出个风云人物颁奖礼。”
他从口袋摸出个东西,是那枚被宗金利捡回来的军功章。
“带着这个,辟邪。”
董世章看着那枚磨亮的军功章,突然想起王桂兰的话:“日子再难,往前看,总有亮堂的时候。”
他攥紧军功章,金属的凉透过掌心传来,莫名的让人安心。
暮色漫进办公室时,宗金利的手机响了。
是以前电视台同事,问他们要不要参加周末老同事聚会。
“去不去?”
宗金利看董世章。
董世章把简历叠整齐,放进从电视台带出来的牛皮纸袋。
“不去了。
明天还得早起投简历。”
“也是,哪有到点了喊人吃饭的。”
宗金利笑了,“要么是临时想起来的,要么就是打牌三缺一。”
夜色浓了,远处霓虹灯次第亮起。
两个传媒老兵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极了当年颁奖礼上并肩的剪影。
只是这次,肩膀不再挺拔,却依旧挨着,没分开。
“走,楼下大排档喝一杯。”
俩人没说话,默默带上门,下楼。
到了楼下的“门口大排档”。
“掌柜的,来五块钱五香干子,多放点黄豆芽。”
“好勒。
还要啥?”
老板叨着水煮豆腐干。
“一盘水煮花生,一瓶半斤老五甑。”
掌柜的不嫌他们点得少。
董世章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们喝的不是酒,是情怀。
吃的不是菜,是在咀嚼人间烟火,红尘百味。”
“知道,知道。”
掌柜的依旧笑呵呵的,“你们喝的不是酒,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