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裂开一道缝,金亮的阳光斜斜地扎下来,撞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芝语站在大厦门口,抬手挡了挡眼 —— 她的手很细,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没有涂指甲油,只在虎口处有块浅褐色的小痣,是小时候爬树被树枝划伤留下的。
她慢悠悠地收起那把歪了骨架的伞,顺手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水珠落在地面,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就被往来的皮鞋踩得模糊。
芝语不算惊艳的美人,但胜在耐看。
皮肤是常年不见强光的冷白色,脸颊两侧有淡淡的婴儿肥,笑起来会鼓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只是这笑容很少在公司展露。
她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温和,像受惊的小鹿;鼻梁不算高挺,却秀气地撑起了面中,嘴唇是自然的粉,不涂口红时也透着点血色,只是唇线很淡,显得有些没脾气。
她总留着齐肩的黑发,发质不算好,有点干枯,却永远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有颗小小的痣,像不小心沾了点墨。
“芝语姐,又带饭啊?”
前台小姑娘嚼着口香糖,冲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小姑娘刚来半年,对谁都热络,胸前的工牌晃悠着,照片上的笑脸比阳光还灿烂。
芝语点点头,下意识地拎了拎手里的保温袋。
袋子是超市满减送的,印着褪色的促销标语,边角磨得起了毛。
“自己做的,省钱,也干净。”
她说得坦然,语气里没有丝毫窘迫。
她说话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尾音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糯,是老家口音留下的痕迹。
对她来说,带饭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就像有人爱买名牌包,有人爱追新剧,她只是爱自己煮的那口热饭。
电梯 “叮” 地一声打开,里面己经站了几个人。
市场部的莉莉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豆沙色的膏体在唇上抹开,衬得她气色极好。
“周末去打卡那家新开的日料店呗?
听说刺身都是空运的,人均才八百。”
她扬着声音,眼尾扫过电梯里的人。
“八百?”
行政部的张姐夸张地挑眉,“我上周刚买了个新款包,LV 的,男朋友送的,一万二呢,八百算什么。”
她晃了晃手腕,LV 的老花手链在灯光下闪着光。
另一个年轻同事跟着搭话:“还是张姐厉害,我男朋友也就送送项链,上周那个卡地亚的,才三千多……”她们的声音像彩色的泡沫,在狭小的电梯里飘着。
芝语站在角落,背贴着冰凉的金属壁,低头刷着手机。
她性子本就安静,不擅长参与这种热闹的话题,倒不是自卑,只是觉得话不投机 —— 就像她总穿棉质的衣服,舒服是舒服,却融不进绫罗绸缎的圈子。
她做事向来低调,打印文件时会把边角对齐,给领导送咖啡时永远用双手,连走路都尽量放轻脚步,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同事们都说她 “老实”,主管评价她 “缺乏存在感”,她自己却觉得这样挺好,不惹事,也少是非。
但她不嫉妒。
真的不嫉妒。
就像路边的野草不会嫉妒温室里的玫瑰,不是不懂得玫瑰的娇艳,只是知道自己的根扎在泥土里,风里来雨里去,自有韧性。
她向来是这样,认定了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看再多也没用”,这份清醒,是她在生活里摸爬滚打练出的铠甲。
中午十二点,写字楼里的人潮涌向食堂和电梯,芝语却反方向走,拎着保温袋往消防通道去。
楼梯间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她一阶阶往上爬,脚步轻快。
这栋写字楼的天台平时没人来,通往天台的门锁早就坏了,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上面,像个摆设。
她是去年偶然发现这个地方的 —— 那天被主管当众批评报表做得粗糙,她没辩解,只是红着眼圈点头,转身躲在这里哭了十分钟。
她不爱在人前掉眼泪,总觉得 “哭解决不了问题,还显得矫情”,天大的委屈,也习惯自己憋着,憋到没人的地方再偷偷释放。
天台风大,能吹乱头发,却也能吹散心里的憋闷。
最重要的是,这里自由。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旧毛巾,是用了三年的洗脸巾改的,洗得发白,边缘有点脱线,她小心翼翼地铺开,坐在天台角落的水泥台上。
打开保温袋,里面是昨晚剩下的青菜炒香菇,香菇是菜市场打折时买的,有点蔫了,她泡了很久才恢复点模样;青菜是小区门口老奶奶摆摊卖的,带着泥土的湿气。
饭盒底层压着个煎蛋,蛋白煎得焦香,蛋黄却特意留了点溏心 —— 这是她给自己的小奖励,她总这样,再苦的日子也会给自己找颗糖吃。
她吃得慢,一口一口,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香菇的鲜混着青菜的甜,米饭带着淡淡的米香,溏心蛋黄在嘴里化开时,那点微腥的醇厚让她满足地眯起眼。
风从耳边吹过,把碎发吹到脸颊上,有点痒,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耳垂上没有耳洞,干干净净的。
她向来不爱这些装饰,觉得 “戴着麻烦,还花钱”,连手链项链都没买过,唯一的饰品是块塑料电子表,二十块钱买的,走时很准,戴了两年。
吃完饭,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包里掏出一本书。
书页边角卷得像波浪,封面也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是本旧版的《小王子》。
这是她大学时最喜欢的书,被翻得书脊都裂了,毕业后搬家时不小心弄丢,心疼了好久。
去年冬天在旧书摊上看到这本,封面字迹模糊,内页还缺了两页,她却像捡到宝,花了三十块买下来 —— 那是她三天的饭钱。
她就是这样,对喜欢的东西格外执着,哪怕破旧,也会好好珍惜。
她翻到夹着干枯银杏叶的那一页,银杏叶是前年秋天在公司楼下捡的,黄得像金子,如今干硬得一碰就碎。
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叶片的纹路,轻声念:“你知道吗,当一个人非常悲伤的时候,他会喜欢看日落……” 声音很轻,带着点吟诵的调子,她其实有点文艺细胞,只是在生活的重压下,早就藏得很深了。
风拂过她的发梢,楼下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楼板和风声隔得很远,像一场模糊的梦。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完整的。
没有主管的挑剔,没有父母的病痛,没有房租的压力,她只是芝语,一个在天台上读《小王子》的普通女孩。
她不是没有梦想过另一种人生。
也曾在深夜刷朋友圈时,盯着同学晒出的海边度假照发呆,幻想自己踩在细软的沙滩上,海风把裙子吹成一朵花;也曾路过奢侈品店时,隔着玻璃看那些精致的包包,想象自己拎着它们走进高级餐厅,不用对着菜单上的价格反复计算;也曾在加班晚归的路上,看到情侣在路灯下拥抱,心里泛起一点酸涩 —— 她也希望有人等她回家,在她掏出钥匙时,门 “咔哒” 一声从里面打开,有人笑着说 “我来接你”。
可羡慕归羡慕,她从不奢望。
她太了解自己了,性格里带着点固执的骄傲,不愿意依附别人,总觉得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哪怕再难,也想靠自己站稳脚跟。
她不想成为父母的负担,每次打电话都只说 “一切都好”;也不想靠别人活着,总觉得手心向上的日子太煎熬。
她租的房子虽小,但每天下班推开门,灯是亮的,床是暖的,冰箱里总有第二天要带的饭,阳台上还养了一盆绿萝 —— 那是她去年生日,自己送自己的礼物。
花市老板说这花好养活,有水就能活,她觉得像自己。
她给它起名叫 “小满”。
二十西节气里的 “小满”,不满,却也未空,刚刚好。
“小满” 长得很好,绿油油的藤蔓顺着晾衣杆爬了一圈,叶片上的绒毛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像在替她笨拙地拥抱这个世界。
她常对它说话,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给它浇水一边絮叨:“今天又被主管说了,说我太安静,开会不发言。
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又不是演戏,哪能说热闹就热闹起来。”
“隔壁搬来个新邻居,男的,三十岁左右,早上出门碰见过一次,看起来挺干净的,但咱不搭讪啊,单身万岁,少一事是一事。”
“早上妈打电话了,说爸咳得轻了,片子拍出来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
我这周能省下五百块,月底给他寄六百,让他买点好药。”
说这些的时候,她像在跟老朋友聊天,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笑,仿佛那些琐碎的烦恼和压力,说出来就会变轻。
她其实很擅长自我调节,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哪怕前一天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第二天醒来,依旧能对着镜子给自己一个微笑。
她不是没有孤独的时候。
深夜加班回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周没人修,她只能摸着黑往上爬,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响,吓得心跳加快,手里紧紧攥着钥匙,把它当成防身的武器;冬天一个人吃饭,热汤冒的白气在眼前散开,氤氲了镜片,像一场无人见证的烟火,热闹过后只剩冷清;去年过年回不了家,疫情加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刷春晚重播,吃着速冻水饺,吃到第十个的时候,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可哭完,她还是会把碗洗干净,把地拖一遍,然后打开电脑,做下周的工作计划。
第二天早上,依旧六点零七分醒来,煎蛋,热饭,挤地铁,对着镜子抹那支快用完的润唇膏。
她骨子里有股韧劲,像老黄牛,认准了路就埋头往前走,不回头,也不抱怨。
她常说一句话,写在手机备忘录的第一条,加粗了字体,像一句座右铭:“我得不到的,就不想要;我拥有的,就好好守着。”
这不是认命,是清醒。
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选择认真对待它的勇气。
下午一点,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她收拾好书和饭盒,把旧毛巾叠成小块塞进包里,拍了拍裤子上沾的灰。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眼天台的天空 —— 云散了,蓝得像洗过一样,干净得让人想伸手摸一摸。
她笑了,两个梨涡浅浅地陷进去,眼睛弯成了月牙,轻声说:“小满,今天天气真好。”
她在心里盘算着,晚上回去给 “小满” 浇点水,说不定明天能冒出片新叶子。
她不知道,几天后,部门会临时安排一场出差,目的地是邻市的分公司,为期三天;她更不知道,那场看似普通的公干,会让她遇见一个叫 “高野” 的男人。
那个男人,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带着她从未经历过的猛烈,将她小心翼翼守护的一切 —— 她的小窝,她的安稳,她的知足 —— 彻底碾碎,不留一点痕迹。
但此刻,她只是芝语。
一个眉眼温和、性子安静、骨子里藏着韧劲的普通女孩。
她走在阳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轻,心里装着的那些琐碎的牵挂和微小的期盼,却很重,重得让她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可她依然,一步一步,走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