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像是卡带了的老旧录音机,嘶哑,断续,没完没了。阳光毒辣,透过玻璃,
把空气里的粉尘照得无所遁形。它们慢悠悠地飘,落在那张几乎要烫手的红色纸片上。
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马星瑶。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我的手指有点僵,
指尖下的纸张纹理细腻,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庄重感。心脏在胸腔里迟滞地跳,一下,
又一下,沉重得发闷。预想中的狂喜并没有降临,反而是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虚浮感,
包裹着四肢百骸。好像走了很长很长一段夜路,终于瞥见尽头微光,却因为走得太久,
眼睛早已被黑暗蚀坏,反而无法确认那光是不是真的。“瑶瑶!瑶瑶!通知书到了?!
快让妈看看!”母亲带着哭腔的狂喜从楼下传来,脚步声咚咚咚地逼近,
又似乎被父亲压抑着激动劝阻了几句。我该笑的。该跳起来的。
该冲下去抱着他们又哭又笑的。但我只是坐着,手指一遍遍描摹通知书上凸起的校徽纹路。
仿佛某种确认。楼梯口传来细微的响动,不是母亲那种迫不及待的喧闹。是衣料摩擦的窸窣,
还有……一种压抑着的、甜腻的呜咽声。我们家的老房子,楼梯拐角有个视觉死角,
堆放着些旧物。鬼使神差地,我捏着通知书,站起身,走过去。视线豁然开朗。
孟悦被我那个号称要一起去毕业旅行的男友周浩紧紧搂在怀里,吻得难分难舍。
她的手臂缠着他的脖子,侧脸染着妩媚的绯红。周浩的手,
则熟练地探进了她薄薄的雪纺衫里。我手里的通知书,一角蹭到了积灰的旧书架,
发出极其细微的“嗤”一声。那两人触电般分开了。孟悦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近乎挑衅的得意覆盖。她甚至没有完全从周浩怀里出来,只是侧过头,
用手指抹了抹花了的口红,声音又软又黏:“呀,瑶瑶,你看到啦?”周浩脸上有点挂不住,
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却被孟悦更紧地抱住。“怕什么?”孟悦吃吃地笑,红唇凑到周浩耳边,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清晰地滚进我每一个毛孔,“她那个蠢货,
还真信了你说的偷换试卷的鬼话?哄她玩儿的,也就她这种没脑子的会信,
觉得自己真是因为答案被换了才没考好……笑死人了。”周浩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孟悦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我脸上,像毒蛇的信子,冰凉,黏腻。“不过话说回来,浩哥,
当初要不是你厉害,能把她的答题卡调包成几乎白卷……我这保送的名额,
来得可没那么稳当呢。还得谢谢你呀。”调包……答题卡?白卷?保送?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地捅进我的耳膜,捅进我的脑子,然后搅动。
整个世界的声音倏地褪去,只有那恶毒的笑声和蝉鸣混合在一起,无限放大,
刺得我颅内的神经一根根崩断。那张红色的通知书在我手里变得滚烫,烫得灼人,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嘲笑着我所有的痛苦、所有这一年的自我怀疑与绝望、所有深夜蒙着被子不敢哭出声的颤抖。
原来没有偷换答案。是直接调包了答题卡。
原来孟悦那个号称因为“优秀学生干部”加分而得到的、踩线获得的保送名额,是这么来的。
原来我的人生,我本该光明灿烂、充满希望的人生,
早就被他们轻描淡写地、笑着彻底碾碎了。巨大的嗡鸣声吞噬了一切。视线里最后看到的,
是孟悦那张笑得扭曲变形的脸,和她身后窗外,过分刺眼的阳光。绝望的黑暗兜头罩下。
……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呛咳的欲望让我猛地睁开了眼。眼皮沉重,酸涩。
头顶是熟悉又陌生的米白色天花板,吊灯的风格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空气里有风铃草淡香薰的味道,那是孟悦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能安神助眠。
书桌上堆着山高的复习资料,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王后雄教材全解》、《天利三十八套》……旁边摊开的数学卷子,
最后一道大题我只写了一个“解”字。台历的日期,被红笔狠狠圈了出来——6月7日旁,
还有一个倒计时:30天。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秒,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发痛。
我猛地坐起身,看向自己的手。纤细,指甲剪得干净整齐,
没有后来在餐馆打工洗盘子时留下的粗糙和冻疮。床头的镜子映出一张脸,十八岁,苍白,
疲惫,眼底下有着睡眠不足的青黑,但饱满,年轻。三十天。高考前三十天。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铺天盖地的战栗感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
冰冷的恨意和重生的狂喜交织成巨大的浪潮,几乎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下唇,
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快要冲出的尖啸。“瑶瑶?醒了吗?悦悦来了,
给你送复习资料来了!”妈妈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带着熟悉的温和。孟悦。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我沸腾的脑髓,瞬间冷却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冰冷的坚硬。
我深吸一口气,掀开薄被,下床。脚步甚至有些虚浮,踩在地板上,有些不真实的绵软。
下楼。孟悦果然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杯妈妈给她倒的橙汁。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看起来清纯又无害,笑容甜美得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
看见我,她立刻拿起手边一本装订得像模像样的资料册,快步迎上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瑶瑶你醒啦?看你这阵子压力大的,黑眼圈这么重。喏,
这是我爸托他那个在省教研室的同事弄来的‘绝密押题卷’,
据说今年大概率就考这些类似题了!我爸好不容易才拿到,就两份,
我第一时间就给你送来了!”她压低声音,表情神秘又带着邀功的意味,
把那份资料塞进我手里。沉甸甸的。前世,就是这东西,被我奉若圭臬。
我扔掉了所有的系统复习,没日没夜地啃这上面的“押题”,结果高考时发现题型全然不对,
心态瞬间崩盘,溃不成军。我低头,
看着封面上那几个打印出来的加粗字体——“2018高考终极预测·绝密”,
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激动。是兴奋。狩猎开始的兴奋。我抬起眼,看向孟悦。
她眼里那抹迫不及待的、隐藏得极好的算计,如今在我眼里清晰得可笑。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度有些大,她轻轻“嘶”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大的力气。我脸上漾开一个无比惊喜、甚至带着点感动到不知所措的笑容,
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悦悦!这……这太重要了!你真是……太好了!
”我紧紧抓着那份“绝密押题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神狂热地看向她,
语气急促而真诚:“但是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就我们两个人看?那太自私了!
今年的高考形势多严峻啊!我们应该分享出去!让更多的人受益!
这才是这套资料最大的价值,不是吗?”孟悦彻底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
似乎完全没跟上我的思路:“分享?瑶瑶,你傻了吧?这可是绝密的……”“就是因为绝密,
才更要分享!”我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悦悦,我们得为全市的考生做点好事!功德无量啊!”孟悦张了张嘴,
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
她试图把手抽回去:“瑶瑶,你冷静点,这我爸说了绝对不能外传……”“不不不,悦悦,
你听我说!”我再次抓紧她,不容她退缩,语气愈发急促兴奋,仿佛陷入了某种伟大的构想,
“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你看这样好不好,资料太多,大家时间紧,
干脆我们直接把里面的重点题和答案整理出来,弄成‘终极答案秘籍’,
然后……然后……”我眼珠转了转,
露出一个“灵光一闪”的表情:“然后我们象征性地收点钱!对!收钱!8888一份!
取个吉利数!这样既分享了资料,又不会让人因为来得太容易而不珍惜!而且收了钱,
你爸爸那边也好交代,就说是不小心泄露的,我们也没办法,
毕竟大家都想要嘛……”我一边快速说着,一边紧紧盯着孟悦的眼睛。
我看到她眼里的惊愕和看傻子似的情绪,慢慢转变了。犹豫,计算,
然后是一丝极力掩饰的、阴冷的窃喜。她心动了。她当然会心动。既能用这份废料坑死我,
还能顺便坑一大波竞争对手,甚至能赚一笔不小的零花钱。一举多得。她沉吟着,
假装为难:“这……不好吧?而且这么贵,有人买吗?”“肯定有!”我斩钉截铁,
“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那些尖子生,家里砸锅卖铁都愿意!就这么说定了!
资料放我这,我今晚不睡了!连夜把答案精华整理出来!你明天就来拿母版!我们去复印!
”我不由分说地将那份“绝密押题卷”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推着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孟悦往门口走:“快去跟叔叔说一声,就这么办!这是好事!
大好事!”孟悦半推半就地被我送出了门。关门。“咔嚓。”门锁落下的轻响。
我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脸上所有夸张的、狂热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怀里那份所谓的“绝密押题卷”,硌得我胸口生疼。我低下头,额头抵着门板,
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孟悦,周浩。游戏开始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外宣称,是在“呕心沥血整理终极答案秘籍”。
实际上,我是在重金悬赏,
动用了一切我能想到的渠道和零花钱——甚至偷偷当掉了奶奶留给我的一块小玉佩,
在网上找到了几个信誉极高的顶尖名校研究生和退休特级教师。
我把孟悦给我的那份“押题卷”拍给他们看。他们的回复高度一致:题目拼凑痕迹明显,
部分考点过于冷僻甚至超纲,题型思路与近年高考趋势吻合度极低,
像是一份为了显得“高深”而胡乱堆砌的废卷。
其中一位老教师的评价一针见血:“这玩意儿给学生做,除了扰乱思维、搞崩心态,
屁用没有。”完美。我要的就是这个“屁用没有”。我支付了昂贵的加急费,
要求他们:第一,基于这份废卷,出一套标准答案,做得越像那么回事越好,步骤详细,
答案肯定。第二,再根据近几年真正的命题趋势和高度可能考的考点,
另出一套真正有用的、精准提炼的复习纲要和预测题,但要高度保密,直接发我,绝不留底。
同时,我重新捡起尘封的课本和真题,唤醒深埋的记忆。
前世走出考场后那不甘心的、反复复盘无数次的本能,混合着今生清晰的记忆,
如同潮水般涌回大脑。2018年,文科数学第19题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关键点,
英语阅读理解C篇关于“量子纠缠”的实验结论,
作文那篇后来被无数范文引用、要求结合“红旗渠精神”与“青年担当”的材料……一道道,
一题题,越来越清晰。一边是依据废卷打造的、华丽耀眼的“终极答案秘籍”,
一边是藏于我脑中的、真正的高考路径。双线并行。第三天晚上,孟悦准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