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的春,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意。
不是北方那种带着劲儿的风,是黏在皮肤发梢上的软,混着老街上百年樟树和槐树叶的潮气,一脚踏出去,青石板路能印出浅浅的鞋印,连空气都透着股清清爽爽的凉。
林晓喜欢这样的下午。
图书馆三点闭馆后,她会从书架最底层抽出那本翻得卷了边的《人间词话》,再揣上块母亲寄来的芝麻糖,沿着河沿往老街深处走。
目的地永远是那棵老槐树,它就长在巷口第三家铺子和第四家铺子中间,枝桠斜斜地挑出来,把半条巷子都罩在树荫里。
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树皮上爬满了深褐色的纹路,像老人手背凸起的筋络,可一到春天,枝头上就挤挤挨挨地冒出细碎的白槐花,风一吹,花瓣飘得满地都是,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
她选了树下最常坐的那块青石板,石头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带着点温凉。
先把书放在腿上,又从帆布包里摸出块格子布,铺在石板边缘,因为怕花瓣落进书页里,黏住字。
做完这些,才慢悠悠地翻开书,指尖刚碰到“昨夜西风凋碧树”那行,头顶忽然一阵风过,槐树叶“哗啦”响了一声,手里的书猛地被掀得翻了页,最上面那几张纸“啪嗒啪嗒”飘了出去,打着旋儿落在不远处的青石板上。
林晓赶紧起身去捡,她蹲下来,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张纸的边角,另一只手先一步伸了过来,那是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上搭着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指腹捏着书页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捏皱了纸。
“你的书。”
声音温温的,像青溪春天里刚化冻的河水,不冷不热,刚好落在耳朵里舒服。林晓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的眼睛里。
是个青年,个子很高,站在槐树下,树荫刚好落在他肩膀上,半明半暗的光里,能看清他额前的碎发有点软,鼻梁很挺,嘴角弯着,手里还捏着另外两张飘远的书页。
他见林晓抬头,又往旁边挪了挪,把阳光让出来些,免得晃着她的眼睛:“风突然大了,下次坐这儿,记得把书角压个东西。”
林晓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脸颊瞬间热了起来,赶紧低下头去接书页:“谢、谢谢你……我没注意风这么大。”
她的声音有点轻,带着点不好意思的闷,手指捏着书页,飞快地往书里夹,可越急越慌,有张纸的边角总也对不齐。
男人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没说话,只是蹲了下来。
他蹲得很稳,膝盖离她还有点距离,却刚好能伸手帮她把最歪的那张纸理齐:“这儿,对齐装订线就好。”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有点凉,林晓像被烫到似的,赶紧往回缩了缩。
等把书页都夹好,林晓才敢再抬头,这次没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搭在膝盖上的外套:“真的谢谢你,不然我得找半天。”
“没事,刚好路过。”男人笑了笑,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半步,给她让出起身的空间,“你常来这儿看书?”
“嗯,”林晓也慢慢站起来,把书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脊,“图书馆闭馆早,这儿凉快,还香。”她说着,指了指头顶的槐花,“你看,开得特别好。”
男人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看,槐树枝头的白花挤得满满当当,有朵花瓣刚好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手拂掉,又转回头看她:“是挺好的。我叫苏然,前几天刚回青溪,来看我奶奶,对这儿还不太熟,刚才闻着香味就走过来了。”
“我叫林晓,就住在附近。”她报上名字,又补充了一句,“这条街叫槐树巷,就因为这棵树。往前走有卖红糖糍粑的,他家的糖汁熬得特别稠,你要是不熟,可以去试试。”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平时在图书馆,她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今天居然跟个陌生人说这么多。
可苏然听得很认真,还点了点头,像是真的记在了心里:“红糖糍粑?行,一会儿我去看看。对了,你看的《人间词话》,你也喜欢王国维?”
林晓没想到他会注意到书的名字,眼睛亮了亮:“嗯,喜欢他写的‘境界说’,觉得说得特别透。”
“我以前也看过,”苏然往槐树上靠了靠,胳膊搭在树干上,姿态很放松,“不过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众里寻他千百度’那句好,现在再想,‘衣带渐宽终不悔’才更难。”
风又吹过来,槐树叶沙沙响,花瓣落在林晓的帆布包上。
她抱着书,站在树影里,听着苏然说话,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偶尔会停下来想一下,不像在说教,倒像在跟她一起琢磨。
她平时没人说这些,此刻听着,竟觉得比手里的书还让人安心。
不知不觉,太阳往西边沉了些,树荫拉得更长了,苏然看了眼手机,抬头对她说:“我得去奶奶家了,再晚她该着急了。”
他顿了顿,又说,“林晓,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下次我要是想找你问问青溪的事儿,比如哪儿的豆花好吃,不会打扰你吧?”
林晓心里跳了一下,没多想,就从包里摸出纸笔,把自己的手机号写在纸上递给他。
苏然接过去,看了一眼,又拿出手机存上,还念了一遍号码,确认没记错:“行,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看,别坐太久,风凉。”
他说完,挥了挥手,转身往巷口走。浅灰色的外套在树荫里晃了晃,很快就走到了巷口的阳光里。
林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过街角看不见了,才慢慢坐回青石板上。
怀里的书还带着刚才的温度,她低头翻开,刚好翻到“昨夜西风凋碧树”那页,书页间夹着的槐花瓣,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字里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