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申城小报的娱乐版登了则新闻,
配着模糊的照片——梨园新秀白凤卿与纺织巨贾林家千金林婉清并肩而立,
记者笔下落款: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捻着报纸一角,指尖发白。报道里写,
记者问白凤卿若有来生想做什么。他笑答:但求早遇林小姐三年,免教光阴空蹉跎。
无人知晓,五年前的昨日,恰是我同林婉清拜堂成亲的日子。窗外秋雨淅沥,我枯坐整夜,
待天光微亮时,终于摇通了电话。离婚吧,我应了。电话那头默了片刻,
传来她微哑的声音:沈聿白,你可是想清楚了?再清楚不过。一应下离婚那日,
秋意正浓。电话是白凤卿接的,腔调里带着刻意拉长的慵懒:沈少爷?婉清正在沐浴,
有话同我讲也一样。换作从前,我定要冷声让他唤婉清来接。但如今,我早失了那份心力。
之前她说要离,我允了。我语气平静。那边静了一瞬,白凤卿的声音扬高了些,
透着不信:你真肯放手?是。随即一阵细碎声响,电话易了主。是我。
林婉清的声音传来,清冷如旧。我自然知道是她。自她半年前搬去与白凤卿同住,
我们便再未联络。她最后同我讲的话犹在耳边:沈聿白,这婚我离定了。你若不应,
我便分居,再不行就诉至公堂。如今半年已过,我终于认输。听凤卿说,你应了离婚?
见我沉默,林婉清先开了口。她那语气,竟似带着几分不解。我不由失笑,
先提离婚的不是她么?嗯,我应道,何时得空见一面,把离婚协议签了。言罢,
我先挂了电话。二这是发觉林婉清心有他属后,我头一回先挂她电话。从前不是这般。
那时我如同疯魔,电话不休,讯息不止。用最伤人的字句骂过她,也曾哽咽着求她回首。
可她总是不耐烦地说:沈聿白,你能不能莫再发疯?冷静些再同我讲话。随即电话挂断,
任我如何重拨都不再接。我也愿冷静,可一想到我们十数年的情分,竟被她如此轻抛,
便难以自持。我想问她,为何背弃盟誓?也想求她,看在往日情分上,归来可好?
然无论如何,林婉清心意已决。我就这般浑噩度日,直至三日前。我在茶楼偶闻旁人议论,
说小报登了林大小姐与白老板的佳话。心下一沉,我要来报纸,果然看见那张合影。
这绝非逢场作戏。以林婉清今时今日的地位——沪上纺织业的魁首,
多少名流想见她一面都难,何须配合小报记者做戏。照片上,林婉清起初似不愿入镜,
是白凤卿挽着她的臂弯撒娇:婉清,玩玩又何妨?她终是无奈应允。
记者问若能重回五年前欲如何,白凤卿不待她答,先笑道:但求早早遇见林小姐,
免得错过好韶光。说这话时,他揽着林婉清的肩膀,眉目间尽是缱绻。
林婉清讶然瞥他一眼,随即颔首低眉:我亦作此想。三我捏着报纸,指节泛白。
林婉清竟痴迷他至此?她莫非忘了,三年前,是我们洞房花烛的日子。那时家道虽已中落,
但两心相照,苦亦是甜。今朝她却在报上说,盼着五年前先遇这戏子。
我以为我会如往常般怒不可遏,当即打电话质问。打不通便摔东西,嘶吼着发泄。
但奇怪的是,此番我竟安然坐着,无波无澜。那些刺目的字句,如流水过目,不留痕迹。
心内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霎时间觉得,林婉清如何,与我再无干系。执着是一瞬间,
放下亦然。故而有了那一通电话。四林婉清发来电报时,我看着那纸笺,心下自嘲。
电报上寥寥数字,约我周一去林氏商行,律师将备好离婚协议,若无异议便签字,
待分居期满即可办手续。可。我只回一字。周一到时,我如约前往。未有预约,
前台通了电话请示:是,一位姓沈的先生。挂了电话,前台引我至总经理办公室那层,
说会有秘书接待。我道了谢,径直上楼。接待的是个面生的小姑娘。也是,
自林婉清搬去与白凤卿同住,我已半年未踏足此处,人员更替实属寻常。沈先生,
您在此稍候,林总正在会客。小姑娘称我沈先生,引我到旁侧接待室。往日我来,
皆直入林婉清办公室候着。她开会常延宕一两时辰,我不耐久等。林婉清知我脾性,
恐我无聊,办公室里备了许多我爱的古籍和棋谱。闷了便看看书,倦了去里间歇会儿。
那时她常这般说。末回来时,办公室里属我的物什尽数被撤。能随意进出她私室的,
已换了旁人。今朝我来见她,只得在这普通客室等候。然我已无心计较这些,安然静候便是。
横竖,如今我最不乏的就是时间。不料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仍无人唤我。劳驾,
林总会客可结束了?我忍不住问那引路的小姑娘。小姑娘目光闪烁:林总尚在忙...
我正蹙眉欲言,忽闻外间谈笑风生。中午去试新开的那家西菜馆罢?好呀。
五这两道声音,我闭眼也识得。但见白凤卿拿着份文件,步履轻快地随在林婉清身侧。
容貌确是俊秀,面上笑靥如花。林婉清微侧首听他言语,唇角亦漾着浅笑。哎——
小姑娘见我径直走出,欲拦未果。林婉清。闻我声,二人同时转头。
我分明见林婉清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客会完了?既毕便议我们的事。我望定她,
我巳时便至,候了两个时辰。谁告你我在会客?林婉清蹙眉反问,语带疑惑。
我一怔,下意识看向她。她那疑惑不似作伪。我俩几乎同时醒悟。我未言语,
林婉清目光已扫过整间办公室,不怒自威。办公室众人皆垂首屏息。
引我的那个小姑娘缩了缩颈子,低头前飞快瞥了白凤卿一眼。也是,整间办公室,
能这般假传圣旨的,除他还有谁。是我忘说客已辞了,对不住林总,非是存心。
白凤卿抿唇,抬眼望林婉清,一副无辜态。对他,林婉清向来纵容。此番亦然,未多斥责,
只对我道:进来罢。我经白凤卿身侧时,见他目中得意与挑衅。六坐。入得办公室,
林婉清如待寻常宾客。我往沙发那厢瞥了一眼,上头堆着好几个京剧人偶。原放古籍的架阁,
今摆满了各色洋酒。私室的门未关严,缝中可见床尾搭着件男式长衫。林婉清看我一眼,
神色有些难辨。我忙收回目光,自觉失礼。协议呢?林婉清将桌上离婚协议推来。
我阅协议时,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们相伴这些年,该你的不会短少。
公馆、汽车随你择取,另有要求也可提。这是补偿?我心下转念,却不影响阅协议的速度。
协议所载,够我几世开销。林婉清素来大方,不屑在钱财上计较。不必,依此例便可。
现住的那幢洋房归我即足。我提笔利落签了字,递还她。林婉清似还有话要说,唇方启,
见我递协议来,又阖上。她看我签字动作,似有不信——不过五分钟便了事。
我起身:分居期一月,届时我再联络你。言罢欲行。沈聿白。还有事?
无别话同我讲?林婉清蹙眉,目中含疑,兼有试探之意。我望她,见她是真心问,
思忖片刻,认真反问:到这地步,莫非还盼我祝你和白老板鸾凤和鸣,子孙满堂?
我是放下了,却尚未大度至此。......林婉清默然,看我的眼神如深潭,
难辨情绪。我手已搭门把,她复开口:沈聿白,终是我对不住你。尊翁的药石之费,
我会一直承担。七提及家父,我步履一滞。若论谁最不愿我与林婉清离异,必是家父。
我与林婉清十七岁便相依为命。最艰困时,两人分食一客饭,她总将肉糜拣与我。寒冬腊月,
她蹬三轮送货,手冻得通红,却为我置了条围巾。眼下暂用着,日后予你好的。
我们曾挤在亭子间,冬无暖气,相拥取暖。夏夜酷热难眠,她便拉我去公园长椅凑合。
这些家父皆看在眼里,心疼难当,将家中余财尽数掏与林婉清创业。林婉清掘得第一桶金时,
买了套洋房,装设暖气。她当家父面立誓,会一世待我好。家父当时老泪纵横,
只道一句:但望你二人永好。我曾亦以为,日子会愈来愈好。孰料才两三载,
什么都变了。林婉清变心,家父染重疾,岁费数千银元诊治。若非林婉清支撑,我早失怙恃。
只是如今……不必,多谢。我客气作别,推门而出。八出得林氏商行大楼,
身后传来白凤卿声音:沈先生。他快步追至我面前,故意拂了下额前发丝。
谢你成全我们,放过婉清。我看他面上得意笑容,如胜仗将军。不谢,
望你莫步我后尘。我扯扯嘴角,权作过来人之劝。他面上笑一僵,
旋即复原:我怎会似你?婉清待我之情,你还不明了?这是在提旧事。许久前,
林婉清带他赴友侪筵席。席间有人谈及我与林婉清往事,其中一道:某回婉清出差,
沈公子恐她独行不安,乘十余时辰火车赶去,结果在旅店楼下候时遭窃,盘缠尽失。
当时白凤卿正偎在林婉清怀中,闻此言蹙眉,嫌厌地啧了一声:真真晦气。
不知他是嫌我候林婉清事,还是遭窃事。满堂哄笑。我那日恰立门外,本想予林婉清惊喜。
闻此语,浑身如浇冰水,寒麻难动。更令我僵冷的是林婉清态度。她只搂着白凤卿,
在一片笑声中默然,面含浅笑,似在听陌路人之事。非是那个她曾拼死护持之人。后行酒令,
林婉清竟笑纳白凤卿以口递来之酒。在他的起哄下,说出沈聿白忒烦人之语。
九看来这是他的得意战绩之一,面上笑更灿。我望他,不忘提醒:你可忘了,
我那日如何作为?若记不起,我不介意助你重温。他面上笑霎时消尽,我一看便知,
他未忘。那夜我气极,冲入筵席便将他自林婉清怀中拽出。不待众人反应,即掴他两掌,
按他首磕向酒桌。笑甚?你可知那窃贼后来如何?我抓起酒瓶砸碎,
指他面门:便如此,被我打断了腿。沈兄!沈聿白!满堂寂然。
终是林婉清喝止,猛力拉开我,护他在身后。他吓得面无人色,
躲林婉清身后泣呼:婉清救我!林婉清目中含愤,抬手欲击我,却在见我赤目模样时,
掌悬半空。聿白......林婉清,你不敢打是吧?我敢。趁她怔忡,
我一掌掴在他面上。用尽气力,掴罢手犹颤。那是我同林婉清彻底反目之始。自那日,
林婉清与我提离婚,搬去与他同住。十他不敢惹我,毕竟我疯起来不顾一切。
他狠狠瞪我:待你与婉清离异,看你还如何嚣张!我回敬:不劳费心。转身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