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空是一片无情的瓷白,太阳像烧红的铁饼悬在头顶,灼烤着干裂的大地。
李老汉蹲在田埂上,枯瘦的手指插入干裂的土中,抓出一把粉末状的泥土。
泥土从他指缝间流走,随风散尽。“完了,全完了。”他喃喃道,浑浊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这是大旱的第三年。头年只是少雨,次年井水见底,到了这第三年,
连村头的百年老河早已不见水光,只剩下河床的白石裸露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田野里最后一点绿色也已消失,连最耐旱的荆棘都枯死了。村里已经有人开始吃树皮。
先是剥榆树皮,晒干磨成粉,掺和着去年存下的那点谷糠,做成饼子充饥。
后来榆树皮剥完了,就吃槐树皮,槐树皮没了,连苦涩的柳树皮也成了争抢的对象。
李老汉家五口人,儿子大成、儿媳秀兰,还有两个孙儿。孙女丫丫蹲在院子里,
用小棍子戳着地上的蚂蚁窝。“娘,蚂蚁都不动了。”她仰起小脸,嘴唇干裂。
秀兰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半碗浑浊的水:“别玩了,省点力气。
”她的眼神扫过空荡荡的院子,那里原本养着鸡鸭,如今连根羽毛都不剩了。夜幕降临,
李家围坐在油灯下。灯芯剪了又剪,只剩短短一截,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愁苦的脸。
“王老五一家昨夜走了。”大成打破沉默,“往南边去。听说南边有雨。
”李老汉的烟杆早已没有烟丝,他还是习惯性地叼着,干嘬了几口:“路上死了多少人,
你知道么?”“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秀兰突然激动起来,怀里的狗蛋被她惊醒,
发出微弱的哭声,“听,狗蛋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再没有吃的,就,
就...”丫丫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娘,我饿。”李老汉望着油灯出神,
灯花啪地爆了一下。“收拾吧。”他终于说,“明日天亮前走。”夜深人静时,
李老汉独自来到祖坟前。坟头的草都枯死了,墓碑被风沙磨得模糊。他跪下,
重重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不能守着祖坟了。”他老泪纵横,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爹,娘,若能活着回来,再给二老修坟添土。”当夜,
李家悄悄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不过是几件破衣烂衫,一口铁锅,
一小袋磨好的树皮粉,还有藏在墙缝里的最后半袋谷子——那是留到万不得已时才动的。
第二天凌晨,星斗还未褪尽,李家混在十几户村民中悄然离村。回头望去,村庄死寂无声,
连一声犬吠也听不到了——狗早已被吃光了。第二章 蝗虫过境向南的官道上,
逃荒的人群络绎不绝。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眼神呆滞,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李老汉一家跟着同村人走了五天,那半袋谷子已经下去一小半。树皮粉饼子又硬又涩,
难以下咽,吃下去后腹胀如鼓,排便困难。小孙子狗蛋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兰只得嚼碎了饼子,口对口地喂他。第六日午后,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要下雨了?
”有人惊喜地叫道。人们纷纷抬头望天,只见北边天际一片昏黄,有乌云滚滚而来。
“不是云!”眼尖的大成突然叫道,“是蝗虫!蝗虫来了!”顿时人群大乱。
那黄云越来越近,嗡嗡之声震耳欲聋,转眼间就到了头顶。数以万计的蝗虫落下,
覆盖了视野所及的一切。它们啃食着所有能啃的东西——枯草、树叶,
甚至逃荒人随身携带的行李。“保护好粮食!”李老汉声嘶力竭地喊道,
用身体护住那袋所剩无几的谷子。蝗虫扑打在人脸上、身上,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
丫丫吓得哇哇大哭,秀兰一手抱着狗蛋,一手挥舞着试图驱赶蝗虫。
这场蝗灾持续了半个时辰,当蝗群终于过去后,留下的是更加荒芜的大地。
逃荒人们损失惨重,有人带的干粮袋被蝗虫咬破,粮食洒了一地,瞬间就被剩余的蝗虫吃光。
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杀的蝗虫啊!那是我最后一点粮啊!
”哭声中充满了绝望。李家侥幸保住了那半袋谷子,但大成的手臂被蝗虫咬了好几口,
渗出血珠。更糟糕的是,他们意识到,蝗虫过后,前方恐怕连树皮都没得吃了。
“加快脚步吧。”李老汉沙哑着说,“尽快走出这蝗虫过境的地方。”然而祸不单行。
当夜宿营时,丫丫发起高烧,可能是白日里受了惊吓,也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秀兰守了一夜,用水沾湿布条,敷在女儿额头上。水也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省着用。“娘,
难受...”丫丫喃喃说着胡话。秀兰轻轻拍着她,哼起老家的小调。歌声嘶哑,
却格外温柔。第三章 易子而食向南走了半个月,李家那半袋谷子终于见了底。
逃荒的队伍扩大了,沿途不断有新的难民加入。人们互相交换着可怕的消息,
每个消息都比上一个更令人绝望。丫丫的病好了些,但依然虚弱。狗蛋更加瘦弱了,
小小的身子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这天傍晚,一个陌生男人悄悄接近大成,低声道:“兄弟,
有吃的换吗?”大成摇摇头:“我们自己都没吃的了。”那男人迟疑了一下,
说:“我可以用孩子换,你家有女孩吧?我有个儿子,五岁,
还健康...”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换着吃,都能活下去。”大成猛地一惊,
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易子而食——他听说过这种可怕的事情,
但从未想过自己会直面这样的提议。“滚!”大成怒吼道,抄起手边的木棍。
那男人慌忙退后,嘟囔着“不识好歹”,很快消失在人群中。那夜,大成失眠了。
他看着睡在身旁的丫丫和狗蛋,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第二天,
他们目睹了路边的一幕:几个男人围着一具婴儿尸体,正在争抢。秀兰立刻捂住丫丫的眼睛,
但已经晚了,丫丫吓得浑身发抖,当晚又发起了高烧。粮食彻底没了,连树皮粉也吃完了。
李老汉开始挖草根,但大部分草早已枯死,草根也是干瘪的,没什么养分。
狗蛋在第三天凌晨断了气。秀兰抱着小儿子的尸体,不哭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
最后大成狠心从妻子怀里夺过孩子,在路边挖了个浅坑,草草埋葬。没有时间哀悼,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行。秀兰自此很少说话,时常回头望向埋着狗蛋的方向,
直到那片土地消失在视野中。第四天,李老汉悄悄把大成拉到一边,面色凝重:“大成,
丫丫怕是撑不住了。”大成沉默不语。“与其...不如...”李老汉话没说全,
但大成明白父亲的意思。他猛地摇头,眼睛充血:“不行!那还是人吗?
”“要是我们都死了,丫丫也活不成。”李老汉老泪纵横,
“王家已经这么做了...为了留下根...”那天傍晚,大成没有看到丫丫。
他发疯似的寻找,最后在难民群的后方找到了女儿——她正被一个陌生男人牵着走。“丫丫!
”大成冲过去抱住女儿。那男人尴尬地解释:“她爹,
是你家老爷子答应换的...”大成没有听完,抱起丫丫就跑回自家营地。李老汉见状,
长叹一声,蹲在地上不语。“爹!咱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大成哽咽着说,
“不能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那夜,李家陷入了死寂的沉默。第二天,
秀兰突然从怀里掏出半块饼子,塞给丫丫。“哪来的?”大成惊讶地问。秀别过脸去,
不回答。但大成看到了她手腕上新增的伤痕和血迹,顿时明白妻子是割了自己的肉来喂孩子。
他抱住秀兰,两人无声地哭泣。人性的底线,在生存面前摇摇欲坠。
第四章 瘟疫蔓延越往南走,难民越多,道路越拥挤。谣言四起,有人说南方丰收,
官府设了粥厂;有人说南方也受灾,根本不接收难民。真实情况是,南方确实情况稍好,
但涌入的难民数量远远超过了当地的承受能力。许多州县紧闭城门,派兵把守,
不让流民进入。李家人随着人流,盲目地向前走。他们已经四天没有吃到任何东西了,
只靠偶尔找到的脏水维持生命。丫丫瘦得脱了形,大眼睛凹陷在眼眶里,看着令人心疼。
更可怕的是,瘟疫开始蔓延。最初是腹泻,几乎每个人都在拉肚子。然后是发热、出疹子。
路边开始出现新坟,甚至无人掩埋的尸体。李老汉也开始拉肚子,一天十几次,
最后拉出的都是水,带血丝。他迅速虚弱下去,需要大成搀扶着才能行走。“爹,坚持住,
听说前面就有粥棚了。”大成鼓励着父亲,但其实他自己也头重脚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天傍晚,他们终于看到了官府的粥棚。
数以千计的难民排着长队,眼巴巴等着那碗能救命的稀粥。李家排了整整一夜队,
终于在第二天清晨领到了四碗粥——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粥,只是浑浊的热水里有几粒米星。
但对饥饿至极的人来说,这已是无上美味。丫丫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却被烫得哭起来。
秀兰小心地吹凉了,才一口口喂给女儿。粥棚附近聚集了太多难民,环境极差,
到处是粪便和垃圾。几天后,更可怕的疫情爆发了。一种被称为“热病”的瘟疫开始肆虐。
患者高烧不退,身上出现黑斑,多数在几天内死亡。李老汉没能幸免。那天清晨,
他开始发烧,身上出现了可怕的黑斑。“别管我了,”李老汉对儿子说,
“带着媳妇和丫丫继续走。”大成不肯放弃,拖着父亲继续前行。但李老汉的情况越来越糟,
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第三天,李老汉已奄奄一息。
他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对大成说:“记住咱们村的方位,
日后...日后带我的骨头回去...”说罢,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大成痛哭失声,
但连挖坑埋葬父亲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他只能将父亲的尸体用草席裹了,放在路边,
磕了三个头,继续带着妻女前行。回头望去,路边这样的草席包越来越多,
成群的老蝇围着它们嗡嗡飞舞。死亡成了寻常事,活着的人已经流干了眼泪。
第五章 洪水滔天失去了李老汉后,李家三口人继续南行。大成的情绪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