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在我眼前疯狂地舞蹈、扭曲，化作一片无法解读的混沌深渊。文件纸洁白得刺眼，上面那些黑色符号却如同鬼画符，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污渍。耳朵里灌进来的每一个字都在嗡嗡作响，钻心地疼。会议室里，那股混杂着昂贵雪茄、古龙水、皮革座椅以及无形硝烟的气息，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所以，江总？”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我脆弱的神经。是赵明轩，赵氏资本的少东，从我踏入这个金融丛林的第一天起，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宿敌。此刻，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意，眼神深处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狩猎般的兴奋。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搭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羞辱性的节奏，轻轻敲击着那份摊开的、印满我天敌般的文字的报告。“关于第三季度投资组合的这项关键风险敞口调整……能否请您，为我们详细解读一下您的考量？”
瞬间，我感觉所有的血液都从大脑褪去，争先恐后地涌向脚底，留下冰冷的一片麻木。下颌的肌肉猛地绷紧了，像被无形的铁钳死死夹住。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后槽牙因过度咬合而发出的轻微“咯咯”声。握着电子笔的右手藏在桌下，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带着刺痛感的凹痕。缺氧的感觉席卷而来，喉咙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该死的失读症。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十几道目光，或探究、或嘲弄、或怜悯、或冷漠，如同无形的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我一人身上，灼烧着我的皮肤。我成了这巨大水晶灯下，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徒劳挣扎的昆虫。
“赵副总，”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插了进来，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骤然划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的目光越过像秃鹫般虎视眈眈的赵明轩，落在坐在他斜对面那个纤细的身影上——苏晚晚，我的特别助理。她微微侧过身，脖颈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优雅，眼神平静无波地迎向赵明轩，“您所指的风险敞口调整预案，其核心风控逻辑及操作路径，已在今日上午送达各位邮箱的补充材料第三部分附录七详细列出。江总此前的核心决策意见，在原始提案董事会纪要第42条中亦有明确阐述。是否需要我此刻再为您单独调阅一遍？”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会议室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冷静。纤长的手指在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上轻轻划过几下，动作利落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赵明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完美的面具突然裂开一道细纹。他掩饰性地抬手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带结，目光闪烁，避开了苏晚晚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清澈眼眸。
“哦？是吗？”他语调拖长，带着一丝故作轻松的尴尬，“效率真高。那就……不必麻烦了。”他悻悻地坐了回去，那股咄咄逼人的气焰瞬间被打压下去一半。然而，当他收回投向苏晚晚的目光时，掠过我的那一眼，其中的阴冷和怨毒却更加浓烈了，像毒蛇的信子，无声地舔舐过来。
会议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冗长的议题、枯燥的数字、无休止的争论……每一个音节都加剧着我脑中的混乱风暴。我只能依靠苏晚晚放在我手边的平板，上面是她实时整理出的会议纪要要点——并非文字，而是精确简洁的思维导图和大数据可视化图表。那些清晰的线条、块状的色块、直观的箭头指向，成了我在信息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偶尔，我的指尖会不小心划过屏幕上那些代表文字标签的区域。就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些小小的黑色方块瞬间在我眼中膨胀、扭曲、纠缠，化身成面目狰狞的蠕虫，疯狂啃噬着我的理智。每一次心跳都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的钝痛和冰冷的恐慌。我猛地移开视线，近乎狼狈地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那些安全的图形上，每一次躲避都是一场耗尽心神的小型战役。
会议结束时，我几乎是夺路而逃。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回响。
“江总。”苏晚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一缕清风，稍稍驱散了那份灼人的窒息感。
我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翻腾的狼狈和那无处发泄的暴戾冲动。窗外，陆家嘴林立的高楼在黄昏的余晖中切割出冰冷的几何轮廓，玻璃幕墙反射着最后的金光，刺得人眼睛发痛。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冷酷，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困在其中。
“今晚，白家在白金瀚宫顶楼的酒会，”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邀请函确认出席。七点整，司机会在楼下等您。”她顿了顿，补充道，“需要我提前为您梳理宾客名单和潜在议题的关联图谱吗？”
“不需要。”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疲惫。我转过身，终于看向她。
她就站在几步之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身形挺拔而单薄。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金边。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像沉静的湖面，映照着我的身影，却看不出丝毫波澜。没有怜悯，没有探究，也没有我之前在会议室隐约捕捉到的那一丝……复杂？或许只是我的错觉。她是我的锚，我的翻译器，是我在这文字荒漠里唯一的密码本。可这密码本本身，却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好。”她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那份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专业，像一层坚冰，隔在我们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