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栀。栀子花的栀。但我的人生，在十七岁之前，似乎从未散发过那种洁白纯净的芬芳。
中考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响起时，我正望着窗外那棵老樟树上停着的一只灰雀。
笔尖在试卷上留下最后一个胡乱的符号，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句号的终点。我知道，我完了。
不是指这场考试，而是指一切。教室里瞬间爆发的那种混杂着解脱与狂喜的喧嚣，
像潮水一样涌来，却在我这里自动分开了，留下一片孤寂的真空区。我慢吞吞地收拾着笔袋，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支按动笔和一堆烟蒂——焦虑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塞进去。
旁边的座位，陈默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试卷总是工整得令人发指，
此刻正被他小心地放进透明的文件袋里。他是我们班永远的第一，年级前十的常客。
父母都是重点高中的老师，姐姐也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他长得不帅，皮肤却很白。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表情总是淡淡的，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他好像有穿不完的鞋子，
每款都是不同颜色耐克的Air Force；而我，
是班上最让他这种“好学生”避之不及的存在：抽烟、喝酒、打架，
成绩稳定地徘徊在倒数第几。我们是同桌，
老师安排座位时大概抱着一种“扶贫”或者“以毒攻毒”的荒谬心态。可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却偷偷的喜欢着他。喜欢他给我讲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喜欢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喜欢他即使在我趴着睡觉时也会小心不越过桌面中线的克制，
甚至喜欢他看到我手指上的烟渍时，那不易察觉的、带着一点无奈和不赞同的眼神。
“考得怎么样？”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自认为很酷其实可能很僵硬的冷笑：“还能怎么样？等着拿毕业证呗。恭喜你啊，
陈大学霸，又要去重点高中祸害别人了。”他推了推眼镜，没接我的嘲讽，
反而从桌肚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用再生纸包装好的盒子，放在我桌上。“毕业礼物。”他说。
我愣住了，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那盒子的棱角刺得我眼睛发酸。
“什么东西？毕业劝善书？《学渣的自我修养》？”我嘴上不饶人，却不敢伸手去碰。
“回家再拆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希望你用得上。
”班主任在讲台上喊他去帮忙整理答题卡，他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
普通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总是显得格外整洁挺拔。
然后我飞快地把那个小盒子扫进了我的帆布包里，动作快得像做贼，心脏却擂鼓一样地跳。
周围的同学开始疯狂地互相在校服上签名，欢呼，拍照。我靠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
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看着人群中心的他。他不太适应这种热闹，显得有些局促，
但还是耐心地给每一个递来校服的同学签名。班长李梦，
那个总是考第二、暗恋陈默几乎人尽皆知的女生，穿着漂亮的连衣裙，
笑靥如花地挤到他身边，非要跟他合影。他勉强地对着镜头笑了笑。那一刻，
喉咙里的烟味变得格外苦涩。我掐灭了烟，转身离开了这片我永远无法融入的热闹。
我的家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光线永远昏暗，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油烟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推开门，果然，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妈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栀栀回来啦？考得怎么样？
这是你张叔叔，快叫人！”我瞥了一眼那个“张叔叔”，没说话，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哐当”一声把门甩上，隔绝了外面虚假的寒暄。这是我妈离婚后的第几个男朋友？第三个？
还是第四个？自从我爸跟另一个女人跑了之后，她就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慌，
迫切地需要抓住一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不算太糟。我把书包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从包里拿出陈默给的盒子，拆开包装纸的手甚至有点抖。里面是一支钢笔。银灰色的笔身，
线条流畅，触手冰凉而沉甸甸。
行极小的英文：“Write your own story.”书写你自己的故事。
盒底还有一张折叠的卡片，上面是陈默那手工整得像印刷体的字：“林栀：毕业快乐。
这支笔很好写，希望你能用它，写下你自己想写的未来。 —— 陈默”我的未来？
我的未来是什么？去那个三流职高，混日子，然后像我妈一样，为生活奔波，
和一个又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将就？这支笔之于我，就像公主裙之于乞丐，荒谬又可笑。
可心脏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胀和悸动。他居然觉得，
我还能有“自己想写的未来”？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落在卡片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我慌忙擦掉，把笔和卡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炭。晚上，
我妈和那个张叔叔出去了。家里空荡荡的。我烦躁得坐立难安，
从床底摸出半瓶廉价的伏特加，灌了两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野火。
我需要发泄。我去了江边的废弃工厂，我的“秘密基地”。这里堆满了生锈的钢管和水泥块，
墙上涂满了疯狂的涂鸦。我坐在一个破轮胎上，喝着酒，看着黑暗里奔流的江水，
感觉自己就像这江面上的垃圾，随波逐流，不知去向何方。就在我喝得头晕眼花的时候，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警惕地回头，逆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
看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陈默推着他的自行车，站在那里，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担忧。“林栀？真的是你？我……我看你往这边走，有点担心，
就跟过来了。”他解释得有些慌乱，视线落在我手里的酒瓶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怎么又喝酒？”“关你屁事！”酒精放大了我的情绪，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瞬间竖起了所有的刺，“好学生也学会跟踪了？来看我笑话？看看学渣毕业之夜有多悲惨？
”“我不是……”他往前走了一步，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毕业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说什么？说我还有救？劝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逼近他，酒气扑面而来，“陈默，收起你那一套！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嘴唇抿得很紧。我以为他会被我气走，像所有那些“好人”一样，对我失望透顶，然后离开。
但他没有。他突然伸手，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酒瓶，用力扔进旁边的江里。扑通一声，
沉闷得像我此刻的心跳。“是！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
是愤怒，也是某种我不理解的痛苦，“我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
找份好工作，像我爸妈期望的那样！可你呢？林栀！你明明可以不一样！
初一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你会笑，会参加运动会，会写好到被老师当范文念的作文！
现在呢？除了抽烟喝酒打架自暴自弃，你还会什么？！”我被他吼得愣住了。
酒精让我的大脑反应迟钝，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最疼的地方。
“你懂什么……”我的气势瞬间垮了，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厌恶的哭腔，
“你这种活在蜜罐里的人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妈天天带不同的男人回来！
你知不知道我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样？！”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失控地涌出来。
所有的伪装和强悍，在他面前土崩瓦解。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手帕，有淡淡的皂角清香。“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却多了一丝温柔的底色，“但我只知道，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最蠢的事。
”“你爸错了，你妈的选择是她的问题。但这些都不该成为你放弃自己的理由。”他顿了顿，
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轻声说：“而且，谁跟你说我是活在蜜罐里的？”我抬起头，
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我爸妈是老师，所以我不能考第二，不能有爱好，
不能交‘不好’的朋友，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他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点苦涩，
“我活得就像一本教科书，规范，但乏味。林栀，我有时候……很羡慕你。”“羡慕我？
”我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羡慕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活得那么……真实和自由。
”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无比认真，“虽然方式有点极端。”那天晚上，他推着自行车，
把我送回了家。一路无话，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到了我家楼下，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数学和物理笔记，
还有……一些我觉得有用的学习方法。”他塞到我手里，“暑假要是无聊，可以看看。
职高也可以考大学的，只要你想。”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看着我，眼神闪烁了几下，
最终只是说：“少喝点酒。我……我会给你发信息的。”看着他骑车远去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