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能闻到死亡。那不是腐肉或消毒水的味道，也非铁锈或暴雨前的腥气。
它是一种更抽象、更锐利的东西，像一块无形的、极寒的金属突然贴近鼻尖，冻结呼吸，
刺入髓海，留下一种空洞而确凿的恐惧。这能力不请自来，又无法驱逐，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无形伤疤。他第一次闻到这味道，是七岁那年。在祖母家的厨房里，
那股冰冷的金属感毫无征兆地袭来，让他差点打翻手里的牛奶。几个小时后，
祖母最宠爱的那只老猫，咪咪，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李明当时并不明白那瞬间的寒意意味着什么，只记得那种心脏被攥紧的怪异感觉。
真正的领悟发生在十五岁。一场校际足球赛，人声鼎沸，
草地上蒸腾着少年们的汗水和青草的活力。就在他带球奔跑的瞬间，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金属味猛地窜入鼻腔，浓烈得让他几乎呕吐。他踉跄了一下，
下意识地望向观众席。他的目光穿过人群，
精准地落在同桌孙浩的父亲身上——那位总是笑呵呵，会给他带零食的叔叔。
叔叔正举着相机，对着场下大喊。下一秒，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手捂住胸口，
缓缓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心肌梗塞，没能救回来。从那以后，李明明白了。这味道是预告，
是死亡的私人信使，只为他一人投递。他试过告诉父母，他们带他看了心理医生，
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某种幻觉。他学会了沉默，将这能力深埋心底，
成为一个孤独的、背负着不详秘密的守墓人。这能力并无规律可循。有时，
预感会提前数小时降临，有时只在事件发生前几分钟。它指向的对象也毫无逻辑，
可能是路边的流浪狗，可能是窗台上枯萎的盆栽，当然，更多的是人。陌生人，熟人，
甚至……他不敢深想。他因此变得疏离而谨慎。他避免去人多的地方，
因为无法承受那突如其来的、不知指向何方的冰冷预告。他养成了观察的习惯，
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像是在空气中搜寻那无形的死亡微粒。他的世界，
始终蒙着一层灰烬般的色彩，因为他总能提前嗅到终结的气息。如今的他，三十三岁，
是一名插画师，大部分时间在家工作。这职业完美地契合了他需要隔离的状态。他的妻子，
陈薇，是照进他灰暗世界里唯一温暖而稳定的光。她阳光、开朗，像一株蓬勃的向日葵，
固执地温暖着他这座孤岛。她不知道他能力的全部真相，只知道他对“气味”极其敏感，
偶尔会情绪低落。她包容他所有莫名的焦虑和偶尔的回避，用一种近乎盲目的爱，
为他构筑了一个看似正常的家。他们的家不大，但充满温馨。窗明几净，
阳台上种满了陈薇打理的花草，厨房里总是飘着煲汤或者烤饼干的香气。
这里是李明唯一的避风港，是他对抗外部世界那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的堡垒。他深爱陈薇，
爱到恐惧。他最深的噩梦，就是有一天，那冰冷的金属味，源自于她。
阳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温暖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浓郁香气，
还有煎蛋的焦香和吐司的麦香。陈薇穿着柔软的居家服，哼着歌，在灶台前忙碌着。
她纤细的手腕转动，将牛奶倒入咖啡杯，形成一个完美的漩涡。李明坐在餐桌旁，
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感激。这一刻的平静与温馨，
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份安稳牢牢锁入肺腑。就在这时。
它来了。毫无征兆，尖锐如冰锥刺穿颅骨。那股冰冷的、金属般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
浓烈，清晰，前所未有地靠近。它甚至压过了咖啡和食物的香气，
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嗅觉系统，冰冷的感觉从鼻腔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他的动作僵住了，举到一半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他的心脏疯狂地擂鼓，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耳鸣般的嗡嗡声。
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瞳孔不可避免地收缩了。他的视线像受惊的鸟，
迅速扫过厨房——炉火关着，刀具整齐地插在刀架上，没有危险源。那么……他的目光最终，
恐惧地，落在了陈薇身上。她正端着两人的盘子转身，
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尝尝今天的太阳蛋，
我好像火候掌握得正好……”她的声音忽然顿住，笑容褪去，“明？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不舒服吗？”李明猛地低下头，避开她关切的目光。他不能让陈薇发现异常，
不能让她卷入这可怕的诅咒。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胃里的东西翻涌上来。
“没……没什么，”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见，“可能昨晚没睡好，头有点晕。
”他放下咖啡杯，陶瓷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暴露了他手的颤抖。
“要不要回床上再躺会儿？”陈薇放下盘子，担心地伸手想探他的额头。
李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陈薇愣住了，
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受伤。那冰冷的死亡气息依旧萦绕不散，
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他们之间。“我没事！”李明的语气生硬得近乎粗暴，他站起身，
“可能就是有点闷……我、我今天得去工作室一趟，有个急稿要处理。”“今天？
你不是说这周的稿子都交了吗？”陈薇皱起眉，“而且你状态这么差……”“必须得去！
”他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焦躁。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气味的中心。
他无法思考，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逃离这个家，
逃离这萦绕在陈薇周围——或者根本就是源自于她——的死亡预告。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
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门口。“明！你还没吃早饭！
至少把咖啡喝了……”陈薇的声音追在身后，带着清晰的担忧和不解。李明没有回头，
像逃命一样冲出了家门，狠狠地将那扇充满温暖和死亡气息的门甩在身后。
冰冷的金属味仿佛粘在了他的衣服上、头发上，跟着他一起进入了电梯，
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室外的阳光明媚得刺眼，街上车水马龙，充满生机。
但这一切对李明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那冰冷的预感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他，
将他与这个鲜活的世界彻底隔开。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步伐又快又乱。
汽车的鸣笛声、路人的谈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扭曲。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各种可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煤气泄漏？意外滑倒？突发急病？
……他甚至想到了更荒诞恐怖的可能性。每一次想象都让他的心脏紧缩一次。
他试图说服自己，也许预感的目标不是陈薇，只是家里某个即将坏掉的电器，
或者阳台上某盆快要枯死的花。但直觉冷酷地否定了这些想法。这次的预感如此强烈，
如此贴近，带着一种针对生命的、不容错辨的终结意味。它绝不仅仅关乎一盆花。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想给陈薇打电话。他想听到她的声音，确认她是安全的。
但号码拨到一半，他又猛地停下。如果他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好……出事了呢？
如果他听到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别的什么声音？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让他无法呼吸。他最终没有按下拨号键。时间变得异常缓慢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
他都在承受着凌迟般的恐惧。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嬉戏的孩子和散步的老人，
感觉自己是人群中一个冰冷的异类。他们欢笑，他们生活，他们对即将降临的厄运一无所知。
而他，提前嗅到了悲剧，却无力改变，只能被动地等待审判。他曾试过反抗命运。
在预感到来时，他试图警告过别人。有一次，他闻到邻居老太太身上有极淡的死亡气息，
他拐弯抹角地提醒她注意安全。老太太笑着谢过他，第二天还是在楼梯上滑倒了，
摔断了髋骨，半年后就去世了。他的警告毫无作用，反而像是一种催命符。他逐渐明白，
他的能力只是预告，而非改变。死神从不爽约，他只是那个提前听到脚步声的人。
这种无力感比预感本身更令人绝望。现在，这绝望降临到了他最爱的人身上。下午，
他像个游魂一样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最浓的黑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
那冰冷的金属味似乎烙印在了他的嗅觉里，咖啡闻起来只有苦味。他盯着手机屏幕，
屏幕暗下去，他又按亮，反反复复。社交媒体上，
陈薇一个小时前更新了一张阳台植物的照片，配着一个笑脸。
这短暂的动态更新让他稍微喘了口气，但恐惧很快又更凶猛地反扑上来——下一个小时呢？
下一秒呢？他后悔了。他不应该逃出来。他应该守在家里，守在她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他至少应该在她身边。可是，守在她身边又能怎样？亲眼目睹吗？黄昏降临，
天空被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色，像是世界的伤口在流血。李明在外游荡了整整一天，
身心俱疲，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楚。
那冰冷的死亡预感依旧如影随形，没有减弱，也没有增强，
只是持续地、冰冷地提醒着他那悬而未决的审判。它不再像早晨那样尖锐，
而是变得更加沉滞，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他的胃里，也坠在他的灵魂里。
他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再次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几个未读消息和一通未接来电。
全是陈薇的。他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手指颤抖得更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他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点开。最早的一条是上午九点半：到工作室了吗？头还晕吗？记得吃早餐。
十一点：给你打电话没接，在忙吗？记得午休一下。
下午一点：我炖了你爱喝的排骨汤，晚上回来喝吗？下午三点：阳台的茉莉开花了，
好香哦。[图片]下午五点：汤在锅里保温，你忙完了就回来吃哦。
最后一条是半个小时前：明，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有点担心。看到消息回我一下好吗？
未接来电显示有三次，分别是在上午、中午和下午。每一条信息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她的语气从关心，到疑惑，到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但自始至终没有一句抱怨或指责。
她还在想着给他炖汤，还在和他分享盛开的茉莉。而他，却因为一个无法言说的可怕预感，
将她独自留在那可能充满危险的家里，一整天音讯全无。巨大的愧疚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几乎将他淹没。他真是个混蛋！是个被恐惧支配的懦夫！也许……也许真的不是她？
预感有时也会模糊，不是吗？也许只是小区里某个老人？或者对面楼养的宠物？
他试图抓住这渺茫的希望，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是的，一定是这样。
他不能再把她一个人丢下了。必须回去。这个念头一旦变得清晰，
就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无论要面对什么，他都必须和她一起面对。他站起身，
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后座，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繁华依旧，
却无法照亮他内心的冰冷和黑暗。那死亡的气息似乎更加具体了，它不再弥漫在周围，
而是像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指向家的方向。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
李明几乎是跌撞着下了车。他抬头望向自家所在的楼层。客厅的灯亮着，
温暖的黄色光芒透过窗户，在这冰冷的夜晚显得格外醒目。她还没睡，在等他。
这一幕往常会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和安心，但此刻，却只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冰冷的预感在这熟悉的灯光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强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