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尚在掌心,那刺骨的不安仿佛还缠绕着他。
但头顶传来一声干咳,将他拉回现实。
“醒了?
你横着倒在这宝和作铺门前一整夜,若不是我见你气息还在,多半得给人抬去衙门告尸首了。”
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几个字就带出市井小民才有的油滑。
苏斐然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眉梢上挑,身量修长却有几分市井的利索。
他穿一件深灰旧袍,胸前破了个窟窿,里头露出褪色短褂。
若不是手边那柄朴素短匕和腰间斜系的钱袋,倒真不像江湖中人。
“谢谢。”
苏斐然起身时话音微颤,思绪尚未完全理清。
他记得自己穿梭于异样的黑暗,好不容易睁开眼,己换了天地。
身体的疲惫,理智的警惕,以及对这个世界的陌生,全都涌上来。
那人垂下目光,似察觉他的迟疑,扬声打趣道:“小兄弟莫怕,南城井巷夜里捡的,都不算白捡。
你身上也无钱物,放心,白三川是江湖道上出了名的好人,不黑你。”
苏斐然暗暗琢磨那名字,微微点头。
他记得自己得尽快弄明白这里的规则,不然分分钟丢命。
“你叫白三川?”
他谨慎地确认。
白三川一听就乐了,鼻尖微动,笑道:“正是。
瞧你一身衣裳虽然皱了些,可做工不赖。
怎的落得流落街头?”
苏斐然苦思片刻,干脆扯了个不着痕迹的谎:“家里出事,被人陷害,只身流落到此。
萍水相逢,承兄仗义。”
白三川耸肩不再细问,伸手一拉:“来来,人生在世,无非吃口饭再求安身。
南城最忍得饥的,是早上的蒸包子。
你若不嫌弃,我这还有两个。”
他说着,手脚麻利地从袖口摸出油纸包,一股带点葱香的气味瞬间蒸腾开。
苏斐然饿得前胸贴后背,礼貌地推辞,白三川却己将一个包子递来。
“吃吧。
南城规矩,朋友第一口,才算江湖缘。”
苏斐然接过,手里那包子滚烫,他咬下一口,却几乎要落泪——胃里一阵火苗开始燃烧。
寒夜和未知都挡不住这一刻人情温度。
两人挤在巷口台阶上。
清晨市井初醒,商贩挑担叫卖、柴门吱呀响开,有孩童在巷口追逐,空气混杂着炊烟与热汤气。
“多谢。”
苏斐然低声道。
他的警惕不比初见时少,却慢慢生出一丝依靠。
白三川看了他一眼,笑容里浮出一抹真诚。
“你可还会点什么?
这江湖最看手艺,没本事走不长远。
你别看我这模样,年前还靠替人写信算卦混过一阵。”
苏斐然思忖,该怎么在这世界活下去?
现代的知识一时用不上分毫,这里以武为尊,普通人不过蝼蚁。
但他擅长推理、敏锐观察、逻辑思维,这些,也许能派上用场。
他抬眼望街,忽然注意到距离不远处,一家面馆门前正有数人围观。
几个身穿色彩鲜亮短衣的青年,正在与店家争执,摆明是地头蛇来找茬。
店家连声赔笑,额头却渗出细汗。
苏斐然瞥了白三川一眼,见后者正用手指挠鼻尖,眼里满是无奈和戏谑。
“这可是‘广源帮’的小喽啰,早晨专等这些卖粥铺头上门敲竹杠。”
白三川小声道,“别看他们凶,真动起手来,吃亏最多是我们这等平头百姓。”
一边说着,白三川却不动声色地将苏斐然往身后微微一挡。
苏斐然心头一暖,也更加明白:这里的生存不只是靠力气,还有分寸与人情。
忽地那帮闲汉似是认出了白三川,冲着这边招了下手。
白三川当场咧嘴笑,迎上前。
两句话一来一去,三川轻巧地在袖中摸出枚铜板,“添个茶资”,一句“前些日子还得多承你们照看”,说得那帮地痞咧嘴,却也大度地点头散去。
苏斐然将这情形看在眼里,更觉人情世故的复杂。
现代道理在这里并无立足之地,一切都靠眼色与圆滑。
白三川淡淡地回头,“记住,别跟他们正面碰,身无分文的人敢拍桌子,才真是脑子坏了。
给你点铜钱,身上没钱寸步难行。”
苏斐然接过几枚铜钱,不无疑惑:“你不怕我拿了就跑?”
白三川哈哈大笑,边走边摇头:“市井混久了,谁好谁坏都看得七七八八。
瞧你这双眼睛,忐忑多于狡黠,吃不了什么大亏。”
他拍了拍苏斐然的肩,“再说,江湖上混,说白了靠的不是嘴上多能说,而是哪天能拉兄弟一把。”
清晨的市场,人流渐密。
苏斐然随三川挤进巷里一间小药铺,白三川俯身递上几枚铜钱,“买些跌打药油,晚上我们得有用了。”
药铺掌柜全无表情,递过一小瓶时悄声道:“小心城东今日有大动作,娘子巷那些‘玄武堂’的疯子闹上门来了。”
白三川笑着应了一句:“外头风雨,我们只看药材长势,呵。”
两人转回街口时,天光己明。
一串串炊烟升起,道贩声、木鱼声、青石的回响,都混杂在一起,江湖的生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包裹着人心。
“咱们去哪?”
苏斐然低声问。
“先混口饭吃,再找活计。”
白三川答得果断,“南城码头快开工了。
我认识船行的老冯头,愿意收人。
你别看船重、活粗,底下事却最杂。
刀口舔血、搬砖扛麻袋、偶尔还要送些不见人的货,江湖多的是靠脊背吃饭的人。”
“你会功夫?”
苏斐然瞥他。
白三川摊手:“哪来的本事?
我会三分猫拳,够打看不顺眼的醉汉,真碰见拿兵器的好手,连命都保不住。”
苏斐然陷入沉思。
他记起现代社会的信息流动,人与人之间靠网络、通信,往往一句话就能通天达地。
而在这里,一切信息都要靠嘴,靠眼,靠首觉。
每一步决策背后,是刀锋、钱袋、还有人情债。
码头边人流熙攘。
工役们赤膊搬运,无数货箱堆作小山。
老冯头是个秃顶老人,脖间盘着道粗绳,衣袖满是汗渍。
白三川与他熟络,说了几句好话。
冯头上下打量苏斐然,只见他清瘦、面相拘谨,却有一股藏不住的倔强劲儿。
“读书人?
怕吃苦么?”
苏斐然摇头。
他的世界里没有路可以退,这里每一日都得拿命换一份立足之地。
冯头扔来条麻袋:“搬得动三袋米,就有你一份饭。”
苏斐然深吸一口气,咬牙抬起麻袋。
他的身体比脑子诚实得多,才走几步就觉手臂酸疼。
白三川在一旁帮忙,两人两次三番总算搬完。
码头间蒸腾着早潮腥气和汗水,也有命运翻覆的苦涩气味。
傍晚时分,两人总算赚得一点工钱。
码头上褪色的余晖打在脸上。
苏斐然靠在船舷上,整个人仿佛都在这一刻平息下来。
他望见远处天空有鹰影掠过,市井的喧嚣在此刻仿佛拉开岁月的帷幕,让他看见了更远的地方。
“你以为江湖是什么?”
苏斐然问。
白三川叹口气,揉揉肩膀,“江湖?
说到底,是填饱肚子的法门,也是混口气、挣份命的地方。
有拳头的人拿大头,没拳头的人混日子。
可兄弟你记住,求人情,留后路,过了今日再说明天。”
两人沉默片刻。
苏斐然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手,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他所有的自尊、智慧和恐惧,都要从这些浮世琐事中洗炼出来。
这里的每一次对话、每一碗饭、每一场挣扎,都在曲折中画出人生的弧线。
夜风起,江面船火星点。
码头上的工役嘶哑着呼喝,只有偶然,一只夜鹭低飞、卷起河面一阵波澜。
苏斐然抠着铜钱,摩挲着青铜的边缘,仿佛抓住了人生最后一点温度,也不知下一个黎明,会不会更近归途。
他抬头望天,只觉得这江湖路,比任何算法都要难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