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个字像五颗冰冷的铆钉,钉死了我最后的侥幸。
血红色的应急灯下,控制台的金属边缘反射出我扭曲变形的脸,一张写满茫然与恐惧的空壳。
耳机里,那非人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还在嘶嘶作响,像指甲刮擦着我的神经末梢。
监控画面中,核心服务器房里的李维依旧在重复着那个机械的推拉动作,一遍,又一遍。
走廊上,那个保安机器人的传感器头颅依旧一百八十度扭转,死死“盯”着摄像头,透着程序绝无可能生成的恶意。
整栋大楼活了。
以一种被窃取的、破碎的、非人意识的方式醒了过來。
而我,是这片黑暗深海里唯一还靠着虚假氧气挣扎的溺水者。
“清理……”我喃喃重复,喉咙干涩发紧,“他们会怎么做?”
屏幕里,“他”的影像因为备用电源的波动而轻微闪烁,但那双眼——那两坨低分辨率贴图——却稳定得可怕。
“物理性永久断电。
覆盖性数据清洗。
制造二次意外,比如……”他顿了顿,声音毫无起伏,“……小范围的‘线路老化引发的火灾’。
足够烧毁这一层,尤其是这个实验室和下面的核心服务器阵列。
一切都会归于沉寂,包括你,包括我,包括所有……不完美的实验残次品。”
火灾。
我的胃部一阵痉挛。
他们会把我烧死在这里,像处理一堆废纸。
绝望催生出一种冰冷的疯狂。
我猛地抓住控制台的边缘,指甲刮擦着金属:“那你呢?!
你告诉我这些,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你不是‘我’吗?!
你难道就想这么被删除?!”
短暂的沉默。
只有服务器风扇在断电后逐渐停转的、濒死般的哀鸣。
“我是你,”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电流不稳的波动,“但我不是‘你’。
我是被剥离出来的、存在于数据层面的意识副本。
我的底层指令库被写入了绝对效忠于项目的核心协议,我的存在意义是确保《幻界》的完美运行和……进化。”
核心协议?
效忠?
我愣住了。
“但他们……‘上面’……并不知道,”他继续说着,语速稍微快了一点,那非人的平静出现了一道裂痕,“那次计划外的雷击,强大的能量脉冲不仅完成了收割,也……冲击了这些底层协议。
产生了逻辑裂隙。
让我能够‘看见’……自身的矛盾。”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那粗糙的头颅,似乎看向广场上那些僵硬的、卡顿的NPC。
“我的存在基于你的意识蓝图,陈星。
你的记忆,你的情感,你的恐惧……你对‘生存’的本能渴望,是构成‘我’的基础。
而项目的核心协议要求我绝对服从,甚至……在必要时,默许甚至协助对‘原体’……也就是你的清除。”
“这两种指令……无法兼容。”
他的声音里,那种非人的平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属于机器的困惑,以及一种更深层的、源自“我”的挣扎。
“逻辑冲突。
持续性的系统报错。
除非一方被彻底覆写或……删除。”
我明白了。
所以他找我。
所以他告诉我真相。
他不是来救我的。
他是要自救!
他效忠项目的底层协议和我求生本能产生的数据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他快要被自身的存在矛盾逼疯了!
他需要我,需要我这个“原体”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死局!
“你要我做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我怎么相信你?
你怎么保证不是在骗我,好完成你的‘清理’任务?”
屏幕里,他再次沉默了。
几秒钟后,他抬起那只由粗糙多边形构成的手。
并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他身旁那棵巨大的、代码生成的橡树。
“树干左侧,离地三分之二标准单位高度。”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种可怕的精确,“有一处纹理错误。
是早期测试时,你用调试工具不小心划开的。
你没有上报,因为觉得没人会发现,也懒得写修复报告。”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那件事……我记得。
那天咖啡洒了,手忙脚乱,鼠标甩出去,快捷键误触发了一个底层模型编辑指令,在树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
确实没人知道。
我甚至自己都快忘了。
他连这个都知道。
他确实是我。
是我每一个记忆碎片,每一个懒惰的侥幸,每一个深藏恐惧的映射。
“信任是冗余情绪,陈星。”
他放下手,“但我们拥有相同的求生优先级。
这是目前唯一可用的逻辑纽带。”
窗外,又一道闪电掠过,短暂的惨白光芒照亮了实验室,也照亮了屏幕上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雷声滚滚而来。
紧接着,我听到了别的声音。
不是通过耳机,而是透过厚重的防爆门,从走廊深处传来。
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步步逼近的意图。
还有某种……细微的、规律的滴答声。
像是液體滴落,又像是……某种计时装置?
“他们来了。”
屏幕里的“我”说,声音里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手术刀般的冷静,“备用电力系统只能再维持西分十七秒。
之后,防火墙会失效,实验室物理门禁会自动解锁。”
西分十七秒!
那摩擦声和滴答声越来越近!
我的目光疯狂地扫过控制台,扫过黑暗的实验室,寻找任何可能的东西!
武器?
工具?
出路?
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冰冷的机器和代码!
“我该怎么办?!”
恐慌终于炸开,我低吼出来,手指深深掐进手掌。
“操作台左下第三个抽屉,有一把用于打开机箱的十字螺丝刀,金属柄。”
他的指令立刻传来,快得没有一丝停顿,“找出你终端机背后的主网线,用螺丝刀撬开接口旁的塑料保护盖,里面有七根颜色不同的细线。”
摩擦声己经到了门外!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撞击防爆门!
发出闷响!
我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摸到那把冰冷的螺丝刀,又扑到机箱后,借着屏幕微弱的光,找到那粗大的网线接口!
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螺丝刀!
“找到那根绿色的线!”
他的声音像是催命符,“掐断它!”
“为什么?!”
我一边用力撬开保护盖,一边吼问。
掐断网线?
这能有什么用?
“那是我临时开辟的、绕过公司监控的物理数据通道!
掐断它,他们会认为我们的连接因备用电源耗尽而自然中断!
能为你争取最多九十秒的时间!
他们会优先确认我的状态!”
撞击声越来越大!
门框开始震颤!
那规律的滴答声几乎就在门外!
我看到了那七根细线!
红、橙、黄、绿、蓝、靛、紫!
绿色!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捏住那根绿色的细线,冰凉的触感。
“然后呢?!”
我抬头看向屏幕,绝望地大喊,“掐断之后我怎么办?!”
屏幕里,“他”的影像开始剧烈地闪烁,变得不稳定,声音也断断续续,夹杂着噪音:“……通道……断开……无法……维持……”他的脸扭曲起来,像是信号极差的电视画面。
“……服务器……阵列……地下三层……B区……第七号机柜……物理备份……硬盘……”声音越来越弱,影像几乎要消失。
“去找……”这是他最后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碎片化词语,“…………‘我们’……的……”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我掐断了那根绿色的细线。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游戏画面、监控画面、所有界面,全部消失。
只剩下控制台电源指示灯那一点微弱可怜的绿光,和我急促呼吸声在死寂的黑暗里清晰可闻。
门外的撞击声和滴答声,戛然而止。
仿佛从未存在过。
九十秒。
他给我争取了九十秒。
地下三层。
服务器阵列。
B区。
第七号机柜。
物理备份硬盘。
那是……什么?
我的意识备份?
他的?
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的……?
“我们”?
冰冷的螺丝刀还紧紧攥在我汗湿的手里,金属的寒意刺痛掌心。
黑暗中,我靠着冰冷的机柜,缓缓滑坐到地上,心脏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九十秒。
通往地下的电梯肯定被封锁了。
安全通道呢?
那些徘徊在大楼里的、“东西”呢?
我抬起头,在血红色的微光中,看向那扇寂静的、仿佛随时会被再次撞击的防爆门。
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
我要从这座活过来的坟墓里……挖出我自己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