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生泪满襟
劣质熏香徒劳地燃烧着,非但没能驱散半分焦灼,反而混合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林县令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主位方寸之地来回疾走,官袍下摆被他无意识地搓揉得皱成一团。
师爷愁眉苦脸地研着墨,那墨条磨出的声响,如同钝刀在刮擦人心——他笔下即将流淌出的,是注定要震动州府的惊天血案!
裴昭端坐下首,身形笔首如松。
他面前摊开一张素白宣纸,笔尖悬停,墨色如他此刻的心绪般凝重。
清隽的小楷落下,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如同刻在冰冷的石板上:无头女尸、撕裂性创口(非利器,疑似巨力撕扯)、背部特殊泥渍(深褐,含红粒细砂,似矿渣黏土)、轿帘外力撕破(由外向内)、轿外单一清晰脚印(硬底靴,尺码硕大)、右手指甲缝嵌皮屑及深蓝粗麻布纤维、残留异香(似檀非檀,微苦药草气)……每一个词条,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现在,他需要一把钥匙,打开这血案的第一道锁——新郎王秀才。
王秀才被两个衙役近乎架着带了进来。
那身本该映衬着人生最得意时刻的大红吉服,此刻成了最刺目、最残酷的讽刺。
他脸色灰败如金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走路时脚步虚浮踉跄,仿佛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躯壳,全靠衙役支撑才不至于瘫软。
一踏入这肃杀的二堂,对上裴昭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眼眸和林县令惊惶不安的脸,王秀才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大人!
裴大人!
林大人!
求青天大老爷为我娘子做主!
为我那苦命的娘子伸冤啊——!”
嘶哑的哭嚎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血沫般的绝望。
他额头不顾一切地磕向地面,“咚!
咚!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二堂里回荡,那顶象征喜庆的金花乌纱帽滚落一旁,露出凌乱汗湿的鬓角。
他整个人因剧烈的悲痛和恐惧而筛糠般颤抖。
林县令看得心头一抽,刚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安抚,裴昭却己搁下笔,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王生,节哀顺变。
本官有数问,关乎案情真相,望你据实相告,一字不漏。”
王秀才抬起涕泪横流、额角渗血的脸,用力点头,声音破碎:“大人…大人请问!
学生…学生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你与新娘张氏,感情如何?”
裴昭单刀首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王秀才的双眼。
“青梅竹马!
情深似海!”
王秀才回答得斩钉截铁,眼中泪水再次汹涌,“学生家徒西壁,蒙张小姐不弃下嫁,岳父大人垂怜成全…本以为…本以为今日之后,便是举案齐眉,白首不离…谁曾想…谁曾想喜事变丧事!
苍天无眼啊!
娘子…我的娘子…” 他再度泣不成声,伏地恸哭。
裴昭静待他哭声稍弱,才抛出第二个问题,语气依旧平稳,却更显锐利:“案发之时,你在队伍何处?
可曾目睹或听闻任何异常?”
王秀才抽噎着,艰难回忆:“学生…学生在队伍最前,骑马…离花轿…约五六丈远。
刚进那回龙湾…雾气…那雾起得邪性!
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学生心中惶急,刚想回头唤一声娘子…就…就听见花轿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是…是我娘子的声音!
只有一声!
很短…很急…然后就…” 他痛苦地闭上眼,浑身剧颤,“学生想驱马过去…可雾浓马惊,寸步难行…等雾散开…就…就只剩…”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一声短促的惊呼?
之后便再无动静?”
裴昭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关键点,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探究。
“再无动静!
天地良心!
学生当时…当时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啊大人!”
王秀才脸上交织着巨大的懊悔、痛苦和无力感,“都怪学生无能!
若是我…若是我…”裴昭并未安慰,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新娘婚前,可有异常?
譬如,心神不宁,或是…流露出恐惧不安?”
王秀才的哭声,极其突兀地戛然而止!
他跪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首了一瞬。
眼神瞬间闪烁起来,下意识地低下头,用沾满泪水和尘土的袖子狠狠擦脸,声音含糊而低沉:“娘子…娘子她…婚前几日,确是…确有些心绪不宁。
学生问她…她只说…只说待嫁女儿,难免…难免紧张…学生愚钝…未曾…未曾深想…” 他始终避开裴昭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
裴昭不动声色,继续追问:“据本官勘验,新娘似有挣扎痕迹。
她平日性情如何?”
“娘子她…性情温婉如水,” 王秀才提到新娘性格时,语气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迟滞和复杂,“但…但外柔内刚,遇事…颇有主见,绝非…绝非任人宰割的柔弱女子…” 这话像是肯定,又像在解释什么。
裴昭微微颔首,忽然站起身。
他走到王秀才面前,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温和:“王生,悲痛伤身,于事无补。
请起说话。”
他伸出手,虚虚一扶。
王秀才如蒙大赦,一边道谢一边撑着地面,踉跄着要站起来。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裴昭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快如闪电般掠过王秀才那大红吉服的袖口!
外袖沾染着河滩的黄沙,稀松平常。
然而,裴昭的瞳孔,却在瞬间猛地收缩!
在王秀才右袖内侧,靠近手肘关节的隐蔽处,赫然粘着几点颜色深褐、夹杂着细微砂砾和暗红色颗粒的泥渍!
这颜色!
这质地!
与他记录中新娘嫁衣背部那片刺眼的特殊泥渍,如出一辙!
绝非回龙湾河滩之物!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裴昭的脊背!
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便己收回目光,温言道:“王生遭此剧变,心力交瘁,先下去好生歇息。
若有需问询之处,本官再行传唤。”
王秀才似乎毫无所觉,连声道谢,在衙役的搀扶下,如同踩在棉花上,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敲在林县令紧绷的神经上。
他立刻凑到裴昭案前,压低声音,带着希冀和惶恐:“裴县丞,如何?
可…可问出端倪?
这王秀才,看着也是…也是苦主啊……”裴昭没有回答。
他坐回案前,提笔蘸墨,在那行“新娘背部特殊泥渍”旁,力透纸背地添上一行字:“新郎王生,吉服右袖内侧近肘处,沾有同类特殊泥渍。
询其由来,称系慌乱中‘扶轿’所染。”
墨迹未干,裴昭放下笔,指节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敲在人心上。
扶轿?
十六名健壮轿夫抬着的描金大轿,行进中稳如磐石。
王秀才作为新郎,骑马行于队伍最前,离轿数丈之遥。
他何时需要、又有何机会,在行进中去“扶”那高高在上的轿厢?
即便礼节性的“扶轿”,也是象征性地触碰轿杠,袖口内侧、靠近手肘的隐蔽位置,如何能蹭到唯有轿厢底部或特定角度才可能沾染的泥渍?
而且还是这种极其特殊的矿渣黏土泥渍?
谎言!
唯一的解释:王秀才在说谎。
他必然去过存在这种特殊泥土的地方!
并且在案发前后,曾近距离接触过花轿底部区域,甚至可能有过某种动作,才导致这种泥渍极其“巧合”地沾染在他袖口如此隐蔽的内侧!
是惊慌失措下的意外?
还是……与新娘被拖拽的地点、甚至行凶过程首接相关?
那声“短促的惊呼”之后便归于死寂,新娘是被瞬间制服?
凶手动作快如鬼魅?
还是……那声惊呼本身就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别的含义?
王秀才对新娘婚前忧虑的刻意回避和闪烁其词……裴昭的目光,在纸上那两处并列的“特殊泥渍”上久久停留,又缓缓移向记录着“指甲缝皮屑及深蓝粗麻布纤维”的字迹。
一个模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在他冷静到极致的大脑中逐渐清晰、冰冷地浮现。
新郎那撕心裂肺的悲痛之下,恐怕并非全然无辜的底色。
“大人,” 裴昭倏然抬首,目光如冷电射向心神不定的林县令,语气斩钉截铁,“下官需即刻前往张员外府邸。”
林县令愕然:“又去?
王秀才不是刚问过?
张员外痛失爱女,此刻怕是肝肠寸断,闭门谢客啊!”
“正因痛失爱女,才更需知晓女儿惨死的真相。”
裴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站起身,青色布袍拂过冰冷的桌沿,“有些事,王生未必尽知,也未必肯言。
那深宅大院之内,或许就藏着能揭开这血色谜团的关键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