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娴非要跟着去,说是有文化人能说清楚。
福守信拦不住,只能由他们去。
公社干部刚上班,就看见一对兄妹站在门口,身上落满了雪。
“同志,俺想问问成分评定的事。”
福生搓着冻僵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干部推推眼镜,打量他们一番:“哪个村的?
叫啥?”
“江沿村的,姓福。”
干部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手指头蘸着唾沫一页页翻,最后停在一页上:“福守信家是吧?
富农成分,1972年评定的,还没到期呢。”
“不是说政策变了吗?”
福娴抢着问,“俺老师说现在不唯成分论了,要看实际表现。”
干部瞥她一眼:“你是哪个?”
“我是他妹,在镇上读初中。”
福娴挺首腰板,“老师说了,现在改革开放了,一切都要向前看。”
干部笑了:“小丫头懂得还不少。
不过政策是政策,执行是执行。
你们家表现好么?
去年交公粮按时了吗?
集体劳动积极参加了吗?”
福生忙说:“参加了参加了,俺爸腿脚不好,但每次都出工,俺更是全年满勤!”
“那也不行啊,”干部合上册子,“这得层层审批,不是我说了算的。”
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是公社书记邓志强。
听见他们的对话,邓书记停下来:“老福家的?
我记得,福守信是吧?
当年是读过几天书的地主少爷,但其实也没多少地。”
福生赶紧点头:“是是是,书记记性好。
俺爷爷那辈是有点地,但到俺爸这辈,早就和贫下中农一样了。”
邓书记沉思一会儿,对那干部说:“最近上头是有新精神,对于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子女,要一视同仁。
你给他们办一下重新评定手续吧。”
福生和福娴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道谢。
回家的路上,兄妹俩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心里却热乎乎的。
“哥,要是真能摘了帽子,大姐就能说个好人家了。”
福娴说。
福生重重点头:“嗯,到时候哥给你买新衣裳,你好好读书,考县里的高中!”
然而他们没想到,回到家,等待他们的是又一个坏消息。
福珍不见了。
只在炕上留了张字条:“俺出去闯荡闯荡,别找俺。”
福婶哭成了泪人:“这傻丫头,冰天雪地的,能上哪去啊!”
福守信蹲在炕沿上,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烟袋锅子明灭不定,映着他绝望的脸。
福婶的哭声压抑而绝望,福守信的旱烟抽得更凶了,呛得人喘不过气。
福生一拳砸在土墙上,灰簌簌落下:“俺去找!
这大雪天,江水都封了,她能上哪儿!”
“哥,咋找?
往哪个方向找?”
福娴带着哭音问,茫然无措。
一片慌乱中,新媳妇柏惠却显得异常镇定。
她先是扶住几乎站不稳的福婶,柔声说:“妈,您别急坏了身子,先炕上坐。”
然后她转向焦躁的福生:“生子,别慌。
慌解决不了事。”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所有人都暂时看向她。
这个刚过门一天的新媳妇,在这种时候成了主心骨。
柏惠条理清晰地说:“大妹是夜里走的,雪大,脚印怕是早盖上了。
但咱想想,大妹性子倔,受了委屈,可能去的地方不多。
一是赌气想走远,二是可能去投靠能说上话的亲戚。”
“咱家哪有啥硬实亲戚...”福婶哭道。
“有。”
柏惠思路很清晰,“俺记得昨天谁说一嘴,提过一句咱家有个表姨,早年嫁到了五十里外的红旗林场,好像和咱家关系还行?
大妹会不会去那儿寻个清净、讨个主意?”
福生一愣:“红旗林场?
好像是有这么个远亲,多少年没走动了,福珍能找去吗?”
“大妹心细,保不齐记得地址。”
柏惠分析道,“去林场就得走大路。
这天气,班车都停了,她肯定得靠走,走不远。
生子,你赶紧借辆自行车,顺着往红旗林场的大路追,肯定能追上。”
接着她又对福娴说:“梅子,你去趟左右邻居家瞅瞅——别进门,就找他们家小孩,悄悄打听打听,问有没有人看见你大姐往哪个方向去了。
万一不是去林场呢?
咱得多个路子。”
最后她安慰福婶:“妈,您和爸在家守着。
万一大妹没走远,一会儿自己回来了呢?
家里不能没人。
俺现在去烧点热水,煮点姜汤,追出去的人回来得喝,大妹找回来也得喝,冻坏了不是玩的。”
这一番安排,有理有据,思虑周全,瞬间把一团乱麻的局势理出了头绪。
福生惊讶地看着自己这个新媳妇,昨天还觉得她腼腆少言,没想到遇事这么有主意、有担当。
“‘哎!
俺这就去借车子!”
福生反应过来,立刻就要冲出门。
“等等!”
柏惠叫住他,从炕柜里翻出个旧军用水壶,又从灶坑里扒出个烤得热乎乎的土豆,塞给他,“路上吃,垫垫肚子。
追上了好好说,别冲大妹吼,她是受了委屈的。”
福生心里一热,重重点头,掀帘子冲进了风雪里。
福娴也得了指令,赶紧围上围巾出去了。
柏惠转身就进了厨房,舀水、点火、切姜丝,动作麻利。
福婶看着儿媳忙碌的背影,再看看炕上唉声叹气抽烟的老头子,忽然觉得这个家,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了。
果然,柏惠的判断没错。
天擦黑的时候,福生驮着冻得瑟瑟发抖、哭肿了眼睛的福珍回来了。
他真是在通往红旗林场的大路上追出去十几里地,才看到几乎冻僵在路边的福珍。
热乎乎的姜汤下肚,福珍的脸上才回了点血色。
她看着一家子担忧的脸,尤其是忙前忙后、给她端汤递水的新嫂子,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俺...俺就是没脸在屯子里待了...呜呜...给家里丢人了..”柏惠坐在炕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福珍,这话不对。
不是咱家丢人,是杨家做事不地道。
成分这帽子,又不是咱自己想戴的。
公社干部都说了,现在政策松动了,爸和生子今天去问了,能重新评定。
咱家以后肯定能好起来。”
她话语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这么一走,才是真让爸妈和咱这一家子担心。
有啥难处,咱一家人一起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福珍抬头看着这个新嫂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绝望的泪,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和依靠。
夜里,福生看着身边疲惫却安睡的柏惠,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和暖意。
这个媳妇,娶得真值。
她不仅贤惠,更难得的是有章程,明事理,能在关键时刻稳住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