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旱地
刚进五月,日头就毒得吓人,到了七月,更是没法说。
天刚亮透,那太阳就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光和热不要命地往下泼,晒得人皮疼。
风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空气又黏又稠,吸进嗓子眼都觉得烧得慌。
村口那棵老槐树,往年这时候枝繁叶茂,现在叶子全蔫巴巴地卷着,连鸟都不稀罕落脚。
地里的情形更糟。
土块裂开一道道口子,宽的能塞进小孩的拳头,像是地上张着无数张嘴,等着喝水。
远处的河早就干了底,河床***着,黑泥裂成一块块的硬疙瘩,太阳一晒,散发出阵阵淤泥的臭味,隔老远都能闻到。
这地啊,就跟个渴极了的人似的,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
田里的禾苗全黄了,细细的叶子卷成一团,蒙着一层灰。
风一吹,不是摇曳生姿,而是簌簌地掉渣。
热得厉害时,远处的房子和树木都在热气中晃动变形,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地扭曲。
偶尔刮来一阵风,也不是凉的,裹着滚烫的尘土,打在脸上又刺又痒,吸进鼻子里能呛得人首咳嗽,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许希光着脚在地里走,地面烫得他龇牙咧嘴。
十六岁的小伙子,背己经有点驼了。
肩膀上压着扁担,两头挂着水桶,里头是浑水,从三里地外一个水坑里舀来的。
走一步洒一点,地上立马就干,留不下印子。
到了自家地头,他放下桶,喘着粗气。
地看着眼前的庄稼,心里堵得慌。
这地是全家的指望,现在倒成了填不满的坑。
他拿瓢舀水,慢慢浇在禾苗根上。
水一下就渗进去了,跟没浇一样。
明知道没用,还得这么干。
“小兔崽子!
省着点用!”
他爹在远处喊。
老头子正在那儿锄草,虽然草和庄稼都快死绝了。
腰弯得厉害,每动一下都费劲。
“哦,我知道了。”
许希应着,手没停。
他是独子,得扛着这个家。
日头到头顶了,晒得人发晕。
许希嘴唇都裂了,渗着血丝。
最后那点水,他还是浇了地。
桶底剩点泥汤子,他没喝——回家还有凉开水,得紧着爹娘。
往回走的时候,看见王老栓带着俩孩子在地里扒拉。
王老栓抬头瞅见他们,咧咧嘴:“还有水没?”
许老汉摇头:“没了,河沟干了。”
王老栓眼神暗下去,继续低头挖,嘴中却不停。
“我去他n的这个鬼天气,天天热的要死要活。
家里就靠这些地养活了,现在好了,今年大旱年,干巴的要死,***去一根庄稼都活不了!”
他那俩孩子瘦得跟猴似的,眼巴巴瞅着空水桶,舔嘴唇。
许希别开脸,心里不得劲。
王老栓家更难,老娘瘫在床上,五个孩子张着嘴等食,还欠着叶家的债。
快到村口,看见赵金万站在驴车旁边。
这老小子穿着绸褂,摇着蒲扇,跟这破村子格格不入。
看见许家父子,他眯眼笑了笑,那笑里带着刺。
许老汉赶紧低头,快步走过去。
许希觉得后背发凉,攥紧了扁担。
到家了,许母正在灶台忙活。
锅里粥稀得能照人,窝头硬得能砸狗。
她从缸里舀出半碗水递过来。
许希瞅见水缸快见底了,心里一沉。
“赵管家来了,”许母低声说,“说月底来收租。”
许老汉手一抖,水洒了点,他赶紧用嘴接住:“不是说秋后吗?”
“他说老爷怕收不上来,要先收点。”
许母说着,瞟了眼墙角的破箱子——那是她的嫁妆,里头有点不值钱的东西。
许希没吭声,拿起窝头啃。
拉嗓子,难咽。
粥几口就喝完了,肚子里还是空。
吃完饭,老汉蹲门槛上叼空烟袋。
许母慢腾腾擦碗。
许希走到屋后,那儿有棵老槐树,也半枯了,叶子稀稀拉拉的,投下的阴影少得可怜。
他从怀里摸出一片厚实的杨树叶,擦也不擦,就凑到唇边。
起初只是几声不成调的呜咽,像是风的叹息,但很快,一段简单却悠扬的调子流淌出来,带着泥土的苦涩和说不清的愁绪,在这死寂的午后格外清晰。
这是他唯一能排遣心中苦闷的方式,那些无法言说的愁、急、无奈,都融进了这曲调中。
天黑前,他又去河沟一趟。
水更少了,人挤人,为抢点水差点打起来。
排半天队,才弄到半桶浑水。
回来路上看见蝗虫蹦跶,心里更堵了——老话说,大旱之后必闹蝗灾。
晚上,许家早早就没动静了。
许希躺炕上,听见爹娘翻身。
肚子饿得咕咕叫,脑子里乱糟糟的:月底拿啥交租?
交不上咋整?
赵金万那***会不会撵人?
月亮从窗户照进来,明晃晃的,外头静得吓人,连个虫叫都没有。
许希想起叶临,那小子跟他一块玩大的,现在不知在哪儿享福呢。
想起小时候和叶临一起玩耍的日子。
叶临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却没什么架子,常偷偷跑出来和村里的孩子玩。
他们曾一起在河里摸鱼,在田野奔跑,许希教他认各种野菜野果,叶临则偷偷带点心分给许希吃。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许希记不清。
自从叶临去省城读书,就再也没回来。
听说后来又去了国外。
两个童年玩伴,如今活在完全不同的想想也没用,自己还是得琢磨咋活下去。
后来他迷糊着了,梦见下雨了,庄稼绿了,娘在烙饼,真香啊。
也就是个梦,明天一睁眼,还是这鬼天气,还是这熬不完的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