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那最初的矿脉,并非某个人或某句话,而是老屋东墙上的一块光斑,以及光柱里永无休止飞舞的亿万尘埃。
那是一个被遗忘的秋日午后。
山里的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仿佛凝固的琥珀,将贫穷、寂寥和等待都密密实实地包裹其中。
老屋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匍匐在山坳里,土黄的墙壁被经年累月的风雨剥蚀出深深的沟壑,如同老人额头上无法抚平的皱纹。
唯一的一扇木窗,棂子歪斜,上面糊着的旧报纸早己泛黄发脆,不知被哪一阵山风或是哪一只淘气的野猫撕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小洞。
就是那个小洞,成了阳光唯一的通道。
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翻过东边的山脊,将光芒精准地投射进来。
那光柱不再是户外那般泼辣肆意,而是被窄小的洞口约束、筛滤,变得柔和而具象,像一柄朦胧而圣洁的光之剑,斜斜地***屋内,剑尖正好点在对面坑洼不平的土墙上,拓印出一块晃动的、边缘模糊的光斑。
我穿着表哥穿剩下来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裤子,裤腿挽了好几折,仍显得空荡。
***底下是冰凉甚至有些潮湿的泥地,一股阴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但我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脖颈有些发酸,痴痴地望着那道光,那块斑。
光柱里,亿万颗尘埃在疯狂地舞动。
它们渺小、卑微,无足轻重,却因这道偶然闯入的光而骤然被照亮,被赋予了生命般的轨迹。
它们碰撞、分离、盘旋、上升、又坠落……永无宁日,演绎着一种极致的、无声的喧嚣。
它们从何处来?
又往何处去?
为何在此刻此地飞舞?
幼小的我自然不会思考这些,只是本能地被这微观世界的宏大景象所吸引。
世界的初貌,于我便是这一片寂静的、飞舞的混沌。
它宏大,因为它充斥了我全部的视野和懵懂的认知;它又极微,微到仅仅存在于这破屋一隅。
那种空茫的、近乎禅定的凝视,是一个幼童对世界最初的、无意识的哲学叩问。
屋外院子里,传来奶奶有节奏的剁猪草声。
“咚……咚……咚……”沉闷、钝重,像这混沌景象配上的单调而古老的鼓点,也是我所能感知到的、为数不多的、证明外界依然存在的生命律动。
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足以将人溺毙的静。
那种静,绝非田园诗般的安宁祥和,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生气的“空”。
是灶膛里没有火苗跳动的冰冷,是米缸底被刮擦时发出的刺耳嘶哑声,是父母远行后,屋里只剩下我和衰老得如同旧家具般的祖父祖母时,那种能将人无声吞没的巨大空洞感。
它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在胸口,让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光斑并非静止,它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它从墙面的相对高处,慢慢地、慢慢地向下滑落,像一只沉默的蜗牛,拖着光的轨迹爬行。
最终,它移到了墙角的蛛网上。
那蛛网积满了灰絮,编织它的主人早己不知所踪,或许己成了其他虫豸的餐点,只留下这残破而精致的遗产,悬挂在时光的角落里,静待消亡。
光斑正好笼罩了它的一部分,那些灰絮在光线下变得奇异般透明,几近神圣,纵横的丝线反射出细微的、转瞬即逝的银光。
我就这样看着,不哭也不闹,异常安静。
太小的孩子,还不懂得用语言去精准定义“孤独”或“匮乏”,只是身体本能地感到一种不适,一种渴望被填充、被拥抱的重量。
许多年后,当我漂泊半生,在陌生的城市里博览群书,试图从先贤的哲思中寻找自身命运答案时,才蓦然惊觉,那土墙上的光斑与尘埃,那屋内的空寂与冰冷,便是我人生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它有一个古老而沉重的名字,叫做“困顿”。
它并非后来遭遇的那些电闪雷鸣、疾风暴雨般的重大挫折,而是最原始、最基础的生命底色,像遗传密码一样深深烙印在我最初的记忆里,预示着未来所有的挣扎、奔逃、奋斗与奔赴,都将围绕着如何摆脱这种与生俱来的“困”而展开。
它是起点,是背景,是永不消散的低音伴奏。
祖母剁猪草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
她沉重的脚步声挪到门口,探进半个身子,看到呆坐在地上的我,又看了看那道光,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尘埃落下:“这傻孩子,又看那亮影子有啥好看的,地上凉,快起来。”
我没有动。
她也不再催促,只是又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挪回院子。
阳光开始偏移,那光柱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淡,墙上的光斑也渐渐模糊,最终像退潮般无声无息地完全消失了。
屋子也随之迅速暗沉下来,仿佛刚才那一幕光的戏剧从未上演过。
只有那股冰冷的、空寂的寒意,更加浓重地包裹上来。
黑暗降临,但我知道,明天,只要天晴,那光斑还会准时出现。
日复一日。
希望如同这光斑,短暂、虚幻,只能照亮飞舞的尘埃,却无法温暖冰冷的身躯。
它准时而来,又准时离去,像一句永不兑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