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渗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意识在无尽的虚空中漂浮,破碎而混乱。
前一刻还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电脑主机的低鸣、客户不耐烦的敷衍,以及最后那一声撕裂一切的爆炸巨响与灼目的白光;下一刻,所有的一切都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束缚感、虚弱感和几乎要将他娇嫩躯体撕裂的严寒。
他想挣扎,想呼喊,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唯一能发出的声音,是微弱得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啼哭。
“哇…… 哇……”这细小、无助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几乎微不可闻。
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努力想睁开眼,视线却一片模糊,只能勉强感知到昏暗的光线和剧烈晃动的颠簸感。
他被什么人紧紧地裹着,但那包裹他的布料隔绝不了多少寒意。
抱着他的人走得很快,脚步仓促,呼吸急促而沉重,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决绝和…… 冰冷。
寒冷的夜风刮过,带来一些断断续续、压得很低的对话碎片,钻进他听力尚未发育完全的小耳朵里。
“…… 检测院的报告…… 白纸黑字…… 灵基数值…… 为零!”
一个属于男人的声音,压抑着,却难掩其中的失望、愤怒,甚至是一丝羞耻。
“怎么会…… 明明我们俩都……” 一个女声响起,带着哽咽和难以置信,“是不是仪器错了?
要不要再……够了!”
男人粗暴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家检测院的结果都一样!
‘绝对空无’!
百万里无一的‘哑炮’!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他是家族的耻辱!
是彻头彻尾的废物!
以后别人会怎么看我?
怎么看我们家?”
“可…… 可他毕竟是我们的……” 女人的啜泣声加大了。
“没有可是!”
男人的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和残酷,“趁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必须处理掉!
难道你要养一个永远不可能有能力、只会拖累我们、被人嘲笑的废物一辈子吗?
让他去该去的地方自生自灭吧!”
‘哑炮’?
‘废物’?
‘处理掉’?
‘自生自灭’?
虽然无法完全理解这些词汇在这个世界的全部含义,但那冰冷的语气、绝望的情绪,以及结合自身被包裹挟持的处境,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沈平安初生的意识。
他不再是那个为生计奔波的保险销售员了。
他重生了,却似乎…… 变成了一个婴儿?
一个刚刚出生就被判定为毫无价值、即将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婴儿?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感淹没了他。
他想呐喊,想质问,想挣扎,但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更加凄厉和无助的啼哭。
然而这哭声在寒冷的夜风中和父母决绝的脚步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颠簸终于停止了。
他被毫不留情地从那个冰冷的怀抱里取出,放在了一个更加冰冷、坚硬、粗糙的地方。
嶙峋的触感硌着他娇嫩的皮肤,残留的积雪瞬间带走了他体内可怜的热量。
“走吧…… 就当他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男人最后说了一句,声音里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冷漠。
女人的哭声压抑着,似乎还想再看一眼,但最终只化为一句模糊的 “对不起……” 和更加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
彻彻底底的一个人。
不!
不要!
别丢下我!
带我回去!
他在意识里疯狂地嘶吼,但出口的只有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微弱啼哭。
力气正在迅速流失,寒冷如同无形的巨手,要将他最后一点意识也彻底冻结。
黑暗如同潮水般从西周涌来,视野越来越模糊。
重活一世,难道就要这样短暂地、毫无意义地结束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寒冷角落?
像一件真正的垃圾一样被丢弃?
绝望,如同最深的冰渊,将他吞没。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 ——一阵缓慢、拖沓、略显蹒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轻地敲击着冰冷的地面。
那脚步声停在了他不远处。
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起来像个老人。
“咳咳…… 咳…… 哎哟,这鬼天气,真要了老命了……”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被烟熏火燎过无数遍的嗓音嘀咕着,带着浓浓的疲惫。
脚步声又靠近了些。
“嗯?
这啥声儿?
像是…… 娃子的哭声?”
老人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疑惑和警惕,“这大半夜的,垃圾堆旁边…… 不会是……”那蹒跚的脚步声变得急促了些,很快来到了他的身边。
一双粗糙、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拨开盖着他的破布,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轻柔。
“哎哟喂!
真是个小娃儿!”
老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怜悯,“造孽啊!
真是造孽啊!
哪个天杀的黑心肝,把这么点的娃儿扔在这冰天雪地里?
这是要活活冻死饿死啊!”
那双粗糙的手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轻柔地将他从冰冷的石头上抱了起来。
老人的怀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瘦弱,硌得他有些不舒服,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汗味和劣质燃料的味道。
但就是这样一个怀抱,却瞬间隔绝了那刺骨的寒风,传递来一丝微弱却真实无比的温暖。
这温暖,对于即将冻毙的沈平安而言,无异于冰天雪地里的唯一火种。
“哦哦哦,不哭不哭…… 可怜的小家伙,冻坏了吧?
饿坏了吧?”
老人笨拙地摇晃着他,用那沙哑的嗓音努力安抚着,“瞧这小脸冻得青紫…… 唉,这世道…… 人心咋就这么狠呢……”婴儿奇迹般地止住了啼哭。
他努力地、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温暖,小小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颤抖。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
视线依旧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饱经风霜的、下颌布满花白胡茬的轮廓,一双浑浊却在此刻充满了善意和担忧的眼睛正仔细打量着他。
“是个男娃儿……” 老人仔细看了看,又叹了口气,“模样挺周正,咋就…… 唉,跟爷爷回家吧,小家伙。
虽然爷爷那儿也没啥好的,但总归有口稀的糊糊,有块挡风的地方,冻不死饿不着你……”老人用自己的旧棉袄里最厚实、相对干净的部分将他重新仔细裹好,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然后,他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路,更加小心地往回走。
寒风吹起老人花白的头发,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却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
“不怕不怕……” 老人一边走,一边像是在对沈平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年头,活着不容易啊…… 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平平安安就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什么。
“平安…… 嗯,这个名字好。”
老人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沈平安冰凉的小脸,“以后,你就叫平安吧。
沈平安?
嗯,就跟爷爷姓沈。
沈平安,盼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平安……平安在这个温暖的、带着生活艰辛味道的怀抱里,听着老人沉稳而缓慢的心跳,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终于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和茫然。
这个世界,刚刚用最残酷的方式迎接了他 —— 亲生父母的遗弃,冰天雪地的死亡威胁。
却又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了他一线生机 —— 一个贫穷却善良的老人冰冷的救助。
他还无法思考太多,婴儿的本能让他依偎着热源,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
在彻底陷入沉睡之前,只有一个最原始、最坚定的念头,深深地烙印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活下去。
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
寒夜依旧冰冷,贫民窟的棚户轮廓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破败而压抑。
但老人怀抱里的那一点点温暖,却像风中残烛,微弱,却执着地亮着,照亮了这漫长黑夜最初的一小段路。
未来的路会怎样?
这个拥有 “灵基”、“能力” 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哑炮” 又意味着怎样的未来?
他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叫沈平安。
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也是一个被捡回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