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许家的司机七年,我的世界被压缩在这辆迈巴赫S680里。前座是我的现实,后座是我的梦。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从一个青涩的女孩,长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许总。我熟悉她每一种香水的后调,能分辨她因紧张或疲惫而发出的最细微的叹息,也知道她每次陷入沉思时,目光会落在窗外哪一棵掠过的香樟树上。我的暗恋,像这辆车的引擎,安静、平稳,却蕴含着只为她一人轰鸣的澎湃力量。合同还剩最后九十天,这漫长的、无声的守护即将到期。我以为这会是我职业生涯里最普通的一个结尾,直到今天,我决定将这七年积攒的所有观察,变成一枚能射穿命运的子弹。我赌的,是她的一场胜利,也是我从未宣之于口的,整个青春。
车窗外的雨,不大,却很密,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湿润里。雨刮器以一种催眠的频率左右摆动,每一次划过,都短暂地还世界一秒清晰,旋即又被新的雨丝模糊。
我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不是紧张,而是一种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无论车外的世界如何喧嚣或沉寂,我的手必须稳如磐石。因为后座上坐着的人,是许念。
“陈驰,把空调温度调高一度。”她的声音透过车内通讯系统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好的,许总。”我应了一声,指尖在触控屏上轻轻一点,24摄氏度变成了25摄氏度。
我没有回头,但通过后视镜,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清冷的眼睛。此刻,她正低头看着膝盖上的一份文件,眉头微蹙。左手无名指上那枚从不离身的素圈戒指,被她用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捻动着。
这是她感到焦虑时的小动作,七年来,我见过无数次。第一次见,是她高考前夕,老先生——也就是她的父亲许董事长——让我送她去参加最后一场模拟考。第二次,是她大学毕业典礼前,纠结于是接手家族生意还是去国外读艺术史。再后来,就是每一次重大谈判之前。
今天,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次。
“和盛德集团的最终谈判,就在前面的环球金融中心,对吗?”她忽然开口问,像是在确认,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许总。四十七楼,已经跟对方的秘书确认过时间。”我回答得滴水不漏。我的工作不仅仅是开车,许念的所有行程、预约,甚至她会见的每个人的基本资料,我都会提前烂熟于心。这是我为自己定下的规矩,无关薪水,只为让她能更轻松一点。
她“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引擎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沙沙的雨声。
我知道这份合同对许家的公司有多重要。老董事长半年前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了回来,但身体大不如前,已经无法主持大局。公司里一群元老蠢蠢欲动,外部的竞争对手也虎视眈眈。刚从国外分公司调回来的许念,几乎是以一种临危受命的姿态,扛起了这副摇摇欲坠的担子。
而与盛德集团的这份新能源合作开发协议,就是她稳住局面的第一战,也是最关键的一战。拿下来,公司未来三年的基本盘就稳了,她“许总”的位置才能真正坐稳;拿不下来,内忧外患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车子平稳地汇入通往金融中心的车流。我看着后视镜里的她,她已经合上了文件,身体微微后仰,靠在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平日里的锐利和果决都被暂时收敛起来,露出几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脆弱。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发酸。
七年前,我刚从部队退伍,经人介绍来到许家。第一次见到许念时,她还是个刚上大学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别墅花园的秋千旁,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怯生生的笑意。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从那天起,我成了她的专属司机。我开着车,载着她穿梭在校园与家之间,后来是公司与家之间,再后来是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以及国内的许多个城市。我见证了她的欢笑、她的泪水、她的成长和她的孤独。这辆小小的车厢,成了离她最近,也离她最远的地方。我听她和朋友煲电话粥,听她和父亲争执,听她轻声哼唱不知名的小调,也听过她在深夜里压抑的哭泣。
我拥有关于她的一切“情报”,却从未有过一次能光明正大关心她的资格。我的身份,是陈驰,是司机小陈,是那个永远在她需要时出现、在她不需要时隐形的人。
“陈驰。”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许总。”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次谈崩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她竟然会问我这个问题。这不像她,她从不是个会在战前示弱的人。这说明,她心里的压力,已经大到了需要一个宣泄口的程度,哪怕这个宣泄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司机。
我沉默了两秒,透过后视镜与她的目光相接。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脆弱,而是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
“我的合同还有三个月到期。”我用最平稳的语气回答,“到期后,或许会回老家开个小修理厂。我懂车。”
这是实话。我的未来规划里,没有许家,也没有她。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的暗恋,注定是一场沉默的独角戏。
她听了我的话,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你合同也快到了。挺好,开个修理厂,安安稳稳的。”
她没再说什么,转头望向窗外。我知道,她刚刚那一瞬间的软弱已经过去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许总。
车子在环球金融中心楼下停稳。我像往常一样,快步下车,拉开后座的车门,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举过她的头顶,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
“许总,祝您顺利。”在她即将走进大堂旋转门的那一刻,我低声说。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复杂,有惊讶,有探寻,最后化为一丝极淡的笑意。“谢谢。”
她转身走了进去,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声响,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女将军。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才收起伞,回到车里。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我将车停在地下车库的专属车位上,没有熄火,让车内的暖气和音乐静静流淌。我从储物格里拿出一本翻得很旧的《百年孤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关于这次谈判的一切。对手是盛德集团的副总,一个叫刘铭的男人,业内人称“老狐狸”,以精明和强硬著称。许念虽然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但她毕竟年轻,经验尚浅。
一个月前,我送许董事长去参加一个私人酒会。在车上,他接了一个电话,正是和他的老朋友、另一家公司的老板在聊这个刘铭。我无意偷听,但车厢就这么大,那些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那个刘铭,你可得让你家丫头小心点。他有个习惯,每次谈判到底线,觉得对方不可能再让步,准备掀桌子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调整一下自己的领带。那不是松领带,就是个小动作,扶一下,或者把领带结往上推一推。这是他最后的信号,看到这个动作,要么接受他的条件,要么就拉倒……”
这段话,像楔子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许董事长大概自己都忘了这件事,他病倒后,更是没机会和许念交代这些商场上的“潜规则”。而许念,她的所有准备,都基于数据、条款和市场分析,她不可能知道对手这样一个细微的、私人的习惯。
这就是信息的不对等。
而我,这个最不起眼的司机,却掌握着可能决定这场谈判成败的关键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手心开始冒汗。许念进去前说,最多两个半小时就会有结果。现在已经**个小时了,还没任何动静。
情况不妙。
就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许念的助理小张打来的。
“陈哥,你还在楼下吗?”小张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在。怎么了?谈完了?”
“别提了,崩了。刘总那边咬死价格不松口,比我们预期的底线还低了五个点。许总不同意,现在僵持着,刘总已经起身准备走了。许总让我下来安排车,估计马上就下来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失败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失败了。我可以想象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强撑着最后的体面,心里却早已溃不成军。
不行。
不能就这么结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小张,你先别挂电话,听我说。”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你现在立刻想办法回到会议室门口,不用进去,听着就好。如果许总出来了,你就说车子有点小毛病,让我马上处理,需要十分钟。”
“啊?陈哥,这……”
“别问为什么,照做!这是命令!”我用上了在部队时当班长的口气。
小张被我镇住了,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好”,挂了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微颤抖。我打开手机短信界面,收件人那一栏,我输入了那个我倒背如流,却七年来从未主动拨打或发送过任何信息的号码。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心脏狂跳。
这么做,是越界。是僭越。一个司机,去干涉老板的商业谈判,一旦被发现,我的职业生涯就完了。甚至可能被认为是商业间谍。
可我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她刚才在车里那个脆弱又疲惫的样子。
去他妈的规矩!去他妈的本分!
我飞快地打下一行字,检查了一遍,没有署名,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刘总调整领带,是最后的底线。沉住气。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靠在座椅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手机,不知道她看了会不会信,更不知道这行字到底能不能改变结局。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我死死地盯着四十七楼会议室那个方向的窗户,仿佛我的目光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五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不是许念,是小张。
“陈哥!陈哥!成了!签了!许总她……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刘总都要走了,她突然就叫住了他,然后就……就成了!就按照我们最初的方案签的!太神了!我现在下来!你车没问题吧?”
我看着那条信息,每一个字都在眼前跳动。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在这一刻轰然松懈。巨大的喜悦和后怕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的四肢百骸。
我赢了。不,是她赢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发动了汽车,缓缓驶向大厦门口。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一缕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很快,许念和小张的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口。许念走在前面,步履沉稳,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挺得笔直的腰背,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像往常一样下车,为她拉开车门。
在她弯腰上车的那一瞬间,她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
她手里还握着手机,屏幕亮着,正是那条我发给她的短信界面。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探究,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我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微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许总,请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