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嘀嗒——嘀嗒——”秒针划过表盘的声响在空荡的客厅里撞出回声，
陈屿握着炭笔的指节泛白，素描本摊在膝头，纸面上半个字都没有。她盯着墙上的挂钟，
玻璃罩里落着层薄灰，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炭笔杆上掉漆的纹路，
那是之前陆潮生用美工刀给她刻的小太阳，如今边角早被磨得圆润。
底盘那幅十字绣在月光下泛着旧绒布的哑光——两个简笔画小人头挨着头，针脚歪歪扭扭，
有处线头还突兀地翘着。她记得那天陆潮生举着这方布块冲进屋子，汗湿的T恤贴在背上，
笑出的虎牙闪着光：“咱们绣这个吧，多浪漫啊。”最后到底是谁绣的，陈屿已经记不清了。
炭笔突然在掌心硌出红痕。陈屿下意识抿了抿唇，
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十一点了，该睡了。
”屁股陷在沙发里的凹陷却纹丝不动。那是陆潮生常年坐的位置，
皮质表面被磨出浅褐色的光面，像块被反复摩挲的旧玉。地毯上的手机亮了亮，
幽蓝的光映出她眼下的青黑，聊天记录停留在三小时前：陆潮生：忙，回来晚，
你早点睡往上翻，整页都是陆潮生的名字。早饭在厨房，醒来记得吃，
发照片明早出差，出门让司机送你下周出差，
蛋糕水果在冰箱……最新一条未读消息旁，是自己昨天忘记回复的晚安。
陈屿的拇指摩挲着屏幕边缘，那里的漆被磨掉一小块。她想起陆潮生第一次送她手机，
在大学宿舍楼下，用红色塑料袋裹着，说是抽奖中的。后来才知道，
那是他连续一周替人代打游戏攒的钱。她猛地想起那个闷热的午后，
自己拉着陆潮生跪在母亲面前，木地板被膝盖压出轻微的吱呀声。母亲放下手里的竹编篮，
篾条在她掌心硌出红印，目光落在陆潮生磨破边的帆布鞋上：“我守着这丫头过了十八年，
不是不信你，是怕啊。”穿堂风卷着槐树叶掠过窗棂，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
“爱情这东西，年轻时像团火，烧起来能燎了半条街，可过日子得靠余温。
你们现在眼里只有彼此，等将来柴米油盐浸透了日子，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陆潮生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指节抵着地板磕出三个响头，额角撞出红印：“阿姨，
我给不了陈屿金窝银窝，但我能保证每天给她热饭。您今天把她交给我，
往后她掉的每滴眼泪，我都用十倍的笑给她补回来。”他说话时喉结滚了滚，
衬衫后背早被汗浸出深色的云团，把自己的手紧紧攥着，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那天的蝉鸣真吵啊，把陆潮生的誓言裹得密不透风。十八岁到现在二十五岁……整整七年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年之痒嘛？陈屿低头看着素描本，忽然发现纸上不知何时洇开个墨点。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触到冰凉的皮肤——原来自己已经盯着那幅十字绣看了两个小时。
玄关电子锁突然轻响，陈屿的心跳骤然停摆。但那只是风刮过门缝的错觉，
炭笔“啪”地砸在地毯上，细微的声响混着挂钟的嘀嗒，像有人在数他们剩下的日子，一秒，
又一秒。陈屿躺在床上，带着耳机听陆潮生给她读的睡前故事。手机里存了几百条，
陈屿忘记是什么时候录的了，但越听越睡不着，越听越想他。不知道几点，
门锁“咔嗒”轻响。陈屿在床上翻了个身，死死闭着眼。被子边缘还留着她蜷久的体温，
过了一会被一股清冽的寒气撕开——陆潮生掀开被角钻进来，带着早春的冷意。他动作极轻，
指尖勾着被沿往她颈窝拢，指腹蹭过她后颈碎发时，猛地顿住。下一秒，
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装睡？”陆潮生的声音压得极低，
喉间裹着未散的酒气，胸腔贴着她的后背震动，那点暖意透过睡衣渗进来，烫得她脊椎发麻。
陈屿的睫毛在他掌心扑棱，发出蚊子似的“嗯”，尾音缠在舌尖，带着水汽：“没有你，
我睡不着。”陆潮生没说话，手还盖在她眼睛上，却猛地往她这边一靠，骨骼相撞发出闷响。
她能听见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撞破皮肉。暖意漫上来时，陈屿的呼吸渐渐沉了，
坠入梦乡前，身后那声极轻的叹息像淬了冰，落在她后颈上，激得皮肤猛地一缩。
第二天早上，窗帘没拉严的缝隙漏进道金晃晃的光，像把刀劈在陈屿眼皮上。
她正要翻身躲开，陆潮生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边，带着晨间的沙哑，却咬得很清楚：“陈屿，
起床了，慢慢起来，好不好？”陈屿猛地僵住，往被窝里缩的动作顿在半空。
多久没被他这样叫过了？好像还是刚结婚那年，他总爱趴在床头数她的睫毛，
数着数着就亲下来。她耐着性子伸懒腰，骨头缝里发出细碎的响，慢悠悠往客厅晃，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餐桌旁，陆潮生正把最后一个盘子墩在桌上，
瓷盘撞木桌的声响惊得她耳膜发颤。陈屿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扫过煎蛋——边缘焦得正好，
是她偏爱的火候。“诶，”她开口，声音发闷，像堵着团湿棉花，“今天怎么想起叫我起床？
”“你的画展出，”陆潮生咬着面包，说话含混，面包屑沾在嘴角，
“我陪...我和你一起去。”陈屿拼命回想着：“啊？”她眨眨眼，睫毛上像挂着铅，
“我怎么不记着。”陆潮生垂下眼睫，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得情绪滴水不漏。
“没事，”他往她碗里夹培根，叉子撞在瓷碗上发出刺耳的响，“我记着呢，吃饭吧。
”早餐在死寂里进行，瓷勺碰着碗沿的轻响都像在敲碎什么。阳光从窗棂爬进来，
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在吐司边缘投下锯齿形的阴影，像道无形的栅栏，
把两人圈在各自的牢笼里。陈屿盯着咖啡表面浮起的奶泡，看它们聚了又散，
像极了她和陆潮生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出门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昏黄的光忽明忽灭。
陈屿的目光在对门停了停，消防栓旁边堆着半人高的纸箱。不知道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也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大部分时候门口的垃圾桶里，废纸总比厨余多。陈屿多看了几眼，
心里漫不经心地想，这人约莫是个作家，或者什么不用出门的知识分子，
指尖总沾着墨水味的那种。陆潮生顺着她的视线扫过去，喉结动了动，
最终只是把她的围巾又紧了紧。画展的冷气裹着松节油的味道漫过来。陈屿在前面走着，
每幅画下面的卡片都短得恰到好处，像有人精准地掐住了她没说出口的半句话。
偶尔余光瞥到陆潮生，他总隔着半步的距离，西装袖口的褶皱都跟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陈屿想停下来等他。展厅中央的旋转楼梯投下螺旋状的影子，
她记得结婚那年的冬天在雪地里，他也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最后却突然从背后圈住她，
把脸埋在她围巾里说“别走太快”。陈屿的鞋跟在地板上顿了顿，发出轻微的声响，
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她对着一幅蓝色的油画站了几秒，画布上的海浪翻涌着，
眼角的余光里，陆潮生的皮鞋尖始终对着她的方向，却再没往前挪过一厘米。
展厅的时钟敲了两下，空旷的声音里，陈屿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提起脚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这次身后的脚步声跟得很轻。
陈屿望着前方玻璃幕墙上自己模糊的影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随便吧，她想。
陈屿在前面心不在焉地走着，肩膀突然被猛撞了一下，她还没站稳，腰就被一只手箍住，
整个人跌进熟悉的怀里。陆潮生的胳膊收得死紧，勒得她肋骨发疼。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突然慌了。感觉到他手臂松了松，陈屿赶紧伸手圈住他的腰，把脸往他衬衫里埋。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洗衣液的清香，是她太久没闻过的味道。“再抱一会儿，”她声音发闷，
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抖，“你好久没这么抱过我了。”陆潮生的呼吸顿了一下，
陈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开了。他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连头都没回一下。
陈屿僵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上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盯着地面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眼睛干得发涩，一滴泪也掉不下来，
只有那股钝痛在胸腔里蔓延，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像在疼。接下来的画展，
在她身边的又是那个司机。画展结束后，陆续有人来买画，还有人订了新画，
陈屿把自己泡在工作室里。她已经很久画不完整一幅画了，坐不住，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
但现在有了客户催着，反倒有了点力气。每天待到很晚，画笔在画布上摩擦的时候，
她才能暂时忘了心里的空落，有那么点久违的开心。连带着，
这几天陆潮生每天都等在工作室门口。车里，陈屿絮絮叨叨地说，说画布的纹路，
说颜料的牌子，说窗外飞过的鸟。她以为他不爱听，可每次停下来，
他都会低声问一句：“然后呢？”然后她就接着说，直到车子开进小区。回到家，
陆潮生去做饭，陈屿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一斜就能看见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
锅碗瓢盆的声音撞在墙上。那一刻，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
二、夏南方就进入梅雨。陈屿坐在工作室里，看着天一点点黑透。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她收拾好东西出去，门口空荡荡的，没有陆潮生的车。她站了会儿，
又回了工作室等。等了快一个小时，还是没人。发的信息沉进了深海，连个水泡都没冒。
前几个月的热络像幻觉，陈屿突然就生了气。笔被她狠狠摔在桌上，滚了几圈停下，
她没关灯，拉开椅子就往外走。回到家，手机里还是没消息。陈屿坐在沙发上，盯着门口。
平时就算陆潮生不回来，也会发信息催她睡觉，今天什么都没有。她干脆关了手机，
就那么坐着等。十一点十五分，门锁咔哒响了。陆潮生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
看到沙发上的陈屿，明显松了口气：“怎么还没睡？”“你去哪了？”陈屿的声音很平，
听不出情绪。陆潮生换了鞋，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陈屿突然闻到一股陌生的沐浴露香味。她猛地坐直了身子，声音都变了调：“你洗过澡了？
”不等陆潮生回答，她控制不住地拔高了声音：“你到底去哪了？！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消失？！”陆潮生的表情很平静，说话慢慢的，
和她的歇斯底里完全不搭：“没去哪。手机掉水里了，没法发信息。”陈屿看着他，
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结婚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事都会跟她说，
哪怕是加班晚了，也会提前发信息告诉她。积压了太久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陆潮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陆潮生从蹲着变成半跪着，
眼睛红得厉害，嘴角却带着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温柔：“啊，什么样子啊？
”陈屿看着他这副样子，虎牙在嘴唇下面若隐若现。她想不起来他上次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滚烫的：“陆潮生，”她哽咽着，
“你多久没笑过了。”“我一直在笑啊。”他说。陈屿的眼泪掉得更凶了。陆潮生抬手，
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然后他慢慢站起来，低头吻在她的泪珠上。陈屿猛地推开他，
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陆潮生，你要是有一天不爱我了，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纠缠你，
但是我不想你骗我。”陆潮生还是半跪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会。
”“那你爱我吗？”陈屿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想听你说你爱我。
”陆潮生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更明显了，却把脸埋在了她的膝头。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陈屿啊……陈屿啊……”陈屿没等到那句“我爱你”。
但她能感觉到，睡裤膝盖的地方，一点点变湿了。她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过了很久，她伸出手，抬起他的头。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全是泪痕。
“明明委屈的是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点想笑，“怎么你哭的比我还厉害啊。
”她缓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陆潮生，没关系的。我爱你呀，我舍不得你哭。
”说完，她低下头，一点一点吻去他脸上的泪珠。陆潮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哭，停不下来。
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力道大得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像溺水的人抓着唯一的浮木。那天晚上，陈屿是被陆潮生哄睡着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给她念故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各自的枕巾。第二天早上，
陈屿醒来的时候，陆潮生已经不在了。餐桌上摆着早饭，旁边放着一张便签，
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吃完，要拍照。”陈屿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吃着，
就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陈屿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窗外的蝉鸣突然炸响。
阳光斜斜切过餐桌，把粥碗蒸出的热气照得清清楚楚，在光束里翻涌成细小的雾。
她低头舀粥，瓷勺碰到碗底时发出轻响，一颗莲子随着旋涡浮上来，圆滚滚地卧在勺心。
是她说的，夏天喝莲子粥最解腻，陆潮生记了很多年。陈屿把莲子含在嘴里，
苦涩顺着舌尖漫开时，忽然想起他们刚住在一起的夏天，他蹲在厨房剥莲子，
指甲缝里嵌着莲心的绿，说"以后每年夏天都给你煮"。在工作室待了整一天，
傍晚整理画具时，木架最底层的颜料盒卡住了。她倒过来磕了磕，
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飘落在地，边缘还沾着点深绿色，像没洗净的青苔。
陈屿捏着纸巾边角捻了捻，忽然想起陆潮生昨天回来时，左袖口确实有块没洗干净的绿，
当时她正闹着脾气，没来得及问。上了车，车载空调的风带着皮革味吹过来。
她盯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上有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画刀蹭到的。"昨天，
你来过工作室？"陆潮生打转向灯的手顿了顿，后视镜里的路灯在他眼里晃了一下："没有，
怎么了。""没事。"陈屿转回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梧桐叶。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