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矿区探秘·遗民悲歌
天刚亮，叶辰就出了县委大院。
他没坐车，也没叫秘书，夹着个旧帆布包，沿着县城东边那条坑洼的水泥路往北走。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风从山口灌下来，吹得他夹克后摆一掀一掀。
这条路通往红星煤矿，二十年前塌过一次，死了三十七个人。
官方通报说是因为地质问题，可档案里少了三页，赔偿协议上签着严顺亲戚的名字，还被烧过边角。
叶辰不信这种巧合。
他走得不快，但步子稳。
路过几个早点摊，油锅正滋啦响，有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忙活。
没人打招呼，也没人多问。
在这地方，当官的往矿区去，要么是作秀，要么是找麻烦。
老百姓早学会了装看不见。
走到岔路口，一条土路拐进山沟，立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地质危险 禁止入内。
牌子新得很，漆都没褪色。
叶辰笑了笑，绕过去，顺着坡往下走。
脚下碎石打滑，他抓了把枯草稳住身子。
半山腰有条被人踩出来的小道，藏在灌木后面，显然是常有人走。
翻过一道塌方的土堆，眼前豁然开阔。
一片废墟铺在谷底。
矿口被水泥封死了，像给死人缝上嘴。
几辆锈得只剩架子的矿车歪在边上，安全绳断成一节节，挂在歪斜的支架上。
风吹过，铁皮哐当响一下，又静了。
没人。
也没有鸟叫。
他往前走，在一处塌陷的巷道口停下。
地面裂开一道缝，黑乎乎的，往下看不清。
他蹲下，伸手摸了摸裂缝边缘——岩层断面很齐，不像自然塌方，倒像是爆破后没清理干净。
这地方不该塌。
至少，不该在那个时间塌。
他站起身，看见百米外有间矮房。
土墙，铁皮顶，窗户用塑料布钉着。
门口堆着柴火，晾衣绳上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
有人住。
他走过去，在屋前石阶上坐下，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点上。
烟味散开时，屋里传来窸窣声。
门没开，但窗帘动了一下。
他没说话，也没敲门，抽完烟，把剩下半包放在石台上，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他又来了。
这次石台上的烟没了，柴堆整齐了些，门口多了双补过底的胶鞋。
他还是不敲门，蹲下来看篱笆。
竹条散了，几根倒插在地上，像被谁踹过。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绳子和钳子，一根根重新绑好。
干到一半，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头站在门口，背驼得厉害，一只手压着门框撑着身子。
脸上全是褶子，眼窝深陷，但眼神亮得吓人。
“你到底是谁？”
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路过。”
叶辰没停手，“顺手修修。”
“昨天你也来了。”
“嗯。”
“你还来？”
“我想看看这地方。”
老头盯着他看了半分钟，忽然冷笑：“你是上面派来的？”
“算是吧。”
“那你走吧。”
他转身要关门，“这儿没你要的东西。”
叶辰没拦他，只说：“我昨晚梦见有人喊我名字。”
老头动作顿住。
“梦里他在井底下，喊了三声，我没听清。
醒来就睡不着了，想着，得来看看。”
老头慢慢转过身，眼眶红了：“你……梦见谁？”
“不知道。
三十多岁，穿蓝工装，脸挺瘦。”
“那是我哥。”
老头声音抖了，“赵长林。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六，下井就没上来。”
叶辰点头：“我查了档案，说是事故。”
“放屁！”
老头一拳砸在门框上，灰尘簌簌落，“那天井下己经裂了缝，矿主想停工，县里来人不让！
说工期赶不上，影响县里政绩！
逼着人往下跳！
我哥他们是被活埋的！”
叶辰没说话，听着他喘粗气。
“塌了以后，家属不让哭，不让烧纸，不让聚。
签赔偿协议，一人三万，写‘自愿离县，永不追究’。
谁不签，孩子上学卡住，老人看病不给开药。
我家签了，第二年就被赶出宿舍，搬到这鬼地方。”
他指着屋里，“我老婆疯了，儿子打工摔断腿，到现在还躺着。
你说，这是事故？
这是杀人！”
叶辰低头，从包里掏出手机，调出照片递过去：“这协议，你见过吗？”
老头凑近看，手指抖得厉害：“这是……这是当时那张！
公章是顺达的，签字是严海！
他是县委书记严顺的堂弟！”
“那天来的人，是谁？”
老头咬着牙，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严顺。”
“他亲自来的？”
“来了。”
老头眼眶崩出血丝，“他带人烧了名单原件，当着我们面说：‘死人多了影响提拔，往后谁再提这事，全家滚出青阳。
’”风刮过来，吹得塑料布哗啦响。
叶辰把手机收好，没说话。
老头突然抓住他胳膊：“你问这些干嘛？
你是谁？
你不怕吗？”
“我怕。”
叶辰看着他，“但我更怕装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记性好。”
叶辰轻声说，“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
老头愣住。
“我不写，不录，也不告诉别人。
但我记得。
哪天有人想赖，我就当面背给他听。”
老头嘴唇哆嗦着，忽然蹲下去，抱着头哭起来。
不是嚎，是闷着声，像被掐住喉咙的狗。
叶辰蹲下，递了瓶水。
过了好久，老头抬头，眼里全是血丝：“我信你。
可你一个人，斗得过他们？”
“我不知道。”
叶辰站起身，“但我得试。
不然，我梦见的那个人，还得一首喊我。”
他转身要走。
“等等。”
老头从屋里摸出个铁皮盒，打开，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我哥下井前拍的。
你要是……真要查，带着这个。
至少，别让人忘了他是谁。”
叶辰接过照片。
上面三个男人站在一起，中间那个瘦脸的，穿蓝工装，笑得很憨。
他小心地把照片塞进内袋，贴着胸口。
走出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
老头还站在门口，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树桩。
叶辰没再回头，沿着来路往山下走。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封死的矿口上，水泥缝里钻出一株野草，晃了晃，没断。
县委书记严顺现在是县里一把手，根深蒂固，连市里都有人替他说话。
但叶辰不是空手来的。
他表面是挂职副县长，实则是省纪委暗中派下来的调查组负责人。
他装糊涂，装随和，装对政绩没兴趣，可他知道，红星煤矿这口棺材，早晚得撬开。
他摸了***口的照片，脚步没停。
有些事，装不知道最安全。
可有些事，装久了，良心会半夜叫你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