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沉得似墨。冰冷的秋雨敲打着翰林院书库的窗棂,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
衬得殿内愈发死寂。沈知微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就着昏黄的油灯,
将最后一册地方志录归入架上。她是这偌大翰林院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名女史,
负责整理、誊抄、看守这些浩如烟海的典籍档案。更是这皇城之中,
一个几乎无人记得的罪臣之女,如履薄冰,苟且求生。值夜的本该是她的上司,典簿周大人。
但此刻,那人正围在暖炉旁,对着几份精美的礼单抓耳挠腮,
嘴里不住地念叨:“……崔尚宫明日生辰,这礼若是轻了,怕是入不了她的眼……啧,
难办……”沈知微垂眸,只当未闻,继续清点着夜间需归档的文书。忽然,
外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雨幕,由远及近,旋即一声嘶鸣,停在翰林院大门外。很快,
一个浑身湿透、盔甲沾满泥浆的信使被引了进来,手中高举一份被油布紧紧包裹的文书。
“边关八百里加急!速呈通政司转递!”信使的声音传来。周典簿被惊动,皱着眉起身,
接过急报,打发走了信使。他掂了掂奏折,脸上却不见丝毫紧张,反露出一丝嫌恶。
“真是不巧,偏赶这时候……”他嘀咕着,
目光扫过案上那些准备献给宫中女官首领崔婉儿的生辰贺礼,眼珠转了转,
竟随手将那份关乎边疆安危的急报,塞进了一堆准备呈送内廷的寻常礼单之中!“大人!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紧,脱口而出,“那是边关急报……”周典簿被打断,不悦地瞪向她,
语气凉薄:“急报又如何?通政司的大门早已下钥,各部堂官也都散值了。这雨势汹汹,
难道要为本官一份未必紧要的军报,去惊扰各府老爷们的清梦?明日一早呈递,误不了事!
”沈知微指尖冰凉。她父亲曾任兵部侍郎,她太清楚“八百里加急”意味着什么。
绝境求援、城池陷落、大军异动……哪一件不是刻不容缓?晚一刻,
或许便是万千将士的性命!周典簿却已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琢磨他的礼单,
谄媚地笑着:“还是想想明日如何讨得崔尚宫欢心要紧……”窗外的雨更大了,
砸在瓦上当啷作响,如同砸在沈知微的心上。父亲被诬陷通敌、抄家问斩那日,
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夜。绝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不,不能!
一股孤勇猛地从心底窜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悲剧在别处重演!趁周典簿不备,
沈知微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堆礼单,飞快地抽出那份急报,藏入宽大的袖中。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她深吸一口气,假意出门查验门窗,随即身影一闪,
毫不犹豫地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官袍,寒意刺骨。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奏折,在光滑的宫道上奋力奔跑,水花在脚下四溅。巡夜的侍卫厉声喝问,
她亮出翰林院的腰牌,口称有紧急文书遗漏需即刻补送,不敢有丝毫停留。
养心殿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清晰,灯火通明。殿外侍卫铠甲森然,长戟交叉,
拦住了她的去路:“站住!陛下已歇息,严禁打扰!”“翰林院女史沈知微,
有边关八百里加急奏报面呈陛下!军情如火,耽搁不起!”侍卫面露难色,
正欲强硬驱赶——突然,殿内传来“哐当”一声脆响,似是瓷器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极力压抑的、烦躁的低吼。侍卫一怔,下意识回头望向殿门。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沈知微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阻拦的长戟,
不顾一切地撞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放肆!”殿内暖融的光线扑面而来,
带着龙涎香雍容的气息。沈知微浑身湿透,狼狈地跌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冰冷的雨水瞬间晕开一片深色水渍。她慌忙抬头——没有预想中的天子震怒。
只见年轻的皇帝萧彻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立于御案之前,面上犹带一丝未散尽的愠怒和懊恼。
而他脚边,是一只碎裂的茶盏。御案之上,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数张画满奇特符号的纸张。
皇帝的手中,还握着一支沾墨的笔。那些符号……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她父亲沈晏早年醉心钻研、独创的速记之法!以极其简略的符号替代文字,
旨在快速记录军情、朝议。因过于奇特,世间几乎无人识得,随着父亲获罪,
此法早已失传湮灭。他……陛下怎么会……在偷偷练习这个?萧彻显然没料到有人敢擅闯,
凌厉的目光如冰刃般射来,但在触及她手中那份虽湿仍完好、印着“急”字火漆的奏折时,
微微一顿。他再看清她身上低等女史的服饰,眼中掠过一丝诧异。目光最后,
落回到她震惊得无法掩饰的脸上。殿内死寂,只有殿外风雨声和更漏滴答作响。
皇帝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锐利探究的视线几乎要穿透她的灵魂。
他并未立刻治她闯殿惊驾之罪,反而向前半步,拾起御案上那张写满奇异符号的纸,
声音听不出喜怒,沉声问:“你认得此物?”2养心殿内,空气凝滞。沈知微跪在地上,
雨水从她发梢衣角滴落,细微声响在死寂中放大。皇帝萧彻那句“你认得此物?
”仿佛一道惊雷,在她早已绷紧的心弦上炸开。她猛地回神,
意识到此刻的危机远胜于殿外风雨。认,还是不认?父亲是因“通敌”罪名获罪,
而这套他独创的符号……电光石火间,她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因冷和紧张而微颤,
却竭力保持清晰:“回陛下,臣女……臣女只是觉得这些符号似有规律,前所未见,
故而失态。边关急报在此,请陛下御览!”她高高举起那份奏折,
成功将焦点引回最初的目的。萧彻眼底的探究未散,但他毕竟是帝王,分寸拿捏极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先行接过急报,迅速拆开火漆。目光扫过字迹,他的脸色骤然沉凝,
眉宇间覆上一层寒霜。“好,好一个周典簿!好一个‘明日再递’!”他冷笑一声,
声线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并未避讳沈知微,扬声唤入殿外侍卫:“即刻传旨,
命兵部尚书、枢密院使速至暖阁候着!另,派人去翰林院,
拿下玩忽职守、延误军机的典簿周明!”命令雷厉风行,不容置疑。侍卫领命疾步而去。
殿内再次剩下两人。萧彻处理完紧急军务,目光重新落回沈知微身上。她依旧跪得笔直。
“你,”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回话。将你今夜所见,原原本本说与朕听。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关于父亲和速记法的纷乱思绪,定下心神。
她从周典簿接到急报开始,到他如何因忙于准备给崔婉儿的生辰礼而故意压下,
以及他那套“不便打扰”的说辞,复述了一遍,不添油加醋,却也未遗漏任何关键细节。
萧彻静静听着。“你一个小小的女史,为何甘冒大险闯殿?”他忽然问。沈知微沉默一瞬,
轻声道:“臣女父亲……曾任兵部侍郎。臣女深知军情如火,瞬息万变,耽搁不起。
”这话隐约触及了她的身世,却也合情合理。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旋即掩去。
他扫了一眼御案另一侧堆积的、略显杂乱的近日奏章摘要——那是内阁初步整理后送来的,
编排得并不十分如意。“朕看你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萧彻似是随意地一指那堆奏章,
“你去那边,将那些奏疏摘要,按紧急程度与所涉部院,给朕重新整理归类。
朕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更是试探。
沈知微心知这是证明自己价值的关键时刻,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她叩首应“是”,
起身时因久跪和寒冷踉跄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快步走到案前。她目光扫过那些摘要,
脑中飞转。
父亲当年教导的整理归档之法、以及那套为了快速记录而衍生出的分类技巧瞬间浮现。
她甚至无意识地运用了少许速记符号在心底做标记,手上动作却极快,
毫不迟疑地将奏章分门别类,按六部职责、地域、事务缓急重新排列,
甚至还抽出一份涉及钱粮的数字疏漏明显的,轻轻放在了最上面一层。动作行云流水,
不见丝毫滞涩,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不到一盏茶,原本略显混乱的桌案已然井然有序,
各类奏疏层次分明,重点突出。萧彻一直负手看着,面上不动声色,
眼底的惊诧却一点点积聚。她所用的方法,效率极高,绝非翰林院旧例。
“你学过归档整理之术?”他问。沈知微垂眼:“臣女愚钝,只是自己瞎琢磨了些笨法子,
但求便捷。”萧彻走到案前,手指拂过那摞被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奏章,
最终落在那份她特意挑出的有疏漏的奏疏上,看了一眼,眸色更深。这绝非“笨法子”。
他看着眼前这眼神清亮的女子,惜才之念油然而生。但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敏感,
方才又撞破了他练习沈晏速记法的秘密……不可操之过急。“很好。”他语气缓和了些许,
“今日之事,你有功。朕已记下。延误军机者,朕绝不轻饶。你且回翰林院,今日之事,
不得对外人提起半分。”“臣女遵旨。”沈知微心中稍定,知道暂时安全了。“下去吧。
换身干爽衣裳,莫染了风寒。”萧彻挥挥手,语气听似平淡,却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关切。
沈知微行礼告退,退出养心殿时,背脊已被殿内的暖意烘得半干,但心却依旧悬着。
皇帝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太过复杂。她一路沉默地回到翰林院书库,雨已渐小。
周典簿早已被如狼似虎的侍卫带走,书库内一片狼藉,无人敢近。她换了备用的旧官袍,
默默收拾残局。却不知,她深夜被传入养心殿、后又安然无恙出来的消息,
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尚宫崔婉儿的耳中。雕梁画栋的宫殿内,
崔婉儿正对镜试戴一枚新得的珠钗,闻言,动作一顿,美眸中掠过一丝阴霾。“哦?
一个罪臣之女,闯了养心殿,非但没受罚,陛下还让她整理了奏章?”她声音柔婉,
指尖却悄然用力,将那珠钗捏得死紧。她身旁的心腹女官低声道:“尚宫,
听闻陛下还……夸了她办事利落。”崔婉儿缓缓放下珠钗,镜中映出的脸庞笑容温婉,
眼神却冷了下来:“看来,咱们翰林院书库,是埋没了一位人才啊。既如此有本事,
本宫岂能不‘重用’于她?”她微微侧首,吩咐道:“去,
将后头尘封了十年的那些各州户籍田亩档案,全都给她送去。告诉她,本宫看重她的才干,
予她五日时间,务必整理清晰明了。五日后,本宫要亲自查验。
”心腹女官一愣:“可是尚宫,那堆烂账……”崔婉儿嫣然一笑,
眼底却毫无温度:“正是要看看,她有多大能耐。办好了,
是本宫提拔有功;办不好……便是无能之辈,胆大欺瞒,合该受罚。
”3崔婉儿的心腹女官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将命令传达下来时,
书库内其他几个低等女史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堆放在最阴暗角落、积了厚厚一层灰、甚至有些已被虫蛀鼠咬的陈年旧账,
是翰林院出了名的“鬼见愁”,莫说整理,光是翻动都能扬起令人窒息的尘霾,五日?
简直是天方夜谭。沈知微沉默地接下令牌,面上无波无澜。她深知这是崔婉儿的阳谋,
要么认输滚蛋,要么就被这如山重负彻底压垮。可她偏不。当夜,她便点起了两盏油灯,
搬来了梯子,一头扎进了那故纸堆中。指尖拂过那些因年久受潮而粘连、字迹模糊的册页,
她看到的并非无用的废纸,
而是十年间天下州县的人口变迁、田亩盈亏、赋税起伏——它们杂乱无章,
却是一个王朝肌理最真实的记录。简单的归档誊录,绝无可能按时完成,即便完成,
也只是一堆死数字。她要做的,是让这些沉默的数据开口说话。她摒弃了传统的逐页整理,
而是采取了父亲曾提及、她自己又加以完善的“综核归类”之法。
她将关键数据——州郡名称、年份、户数、丁口、田亩数、粮赋银钱——逐一提取,
用自己改良过的速记符号在草稿上飞快记录、汇总。五日期限,她几乎不眠不休。
她不仅整理了数据,更寻来了大幅的素白绢帛,以炭笔打格,
以朱砂、石青、墨黑等不同颜色区分州县、年份和事项,绘制出巨大的表格与图谱。
人口增减用曲线标识,田亩赋税多寡以深浅色块区分,地域对比一目了然。最后一日黎明,
她将整理好的原始册页按新编索引归入重整过的架阁,每一格都标签清晰。
而那几幅巨大的绢帛图表,则悬挂在书库最显眼的墙壁上。辰时刚过,
崔婉儿便带着一群女官,如同踩着点来看一场早已注定的败局,唇角噙着惯有的温婉笑意,
眼底却满是冰凉的嘲讽。“沈女史,五日已到,
本宫来查验……”她的话音在踏入书库的瞬间,戛然而止。温婉的笑容僵在脸上。
预想中的混乱不堪、徒劳无功并未出现。昔日蛛网密布、杂乱无章的库房,此刻窗明几净,
架阁井然,所有档案分门别类,标识清晰。而最冲击视线的,是那悬挂着的巨幅绢图!
色彩分明、条理清晰的曲线与色块,将十年间各州户籍田亩的变迁、对比、盈亏直观呈现,
无需翻阅浩繁卷宗,大势已了然于胸!跟她而来的女官们亦是瞠目结舌,
发出难以置信的细微惊呼。“这…这是何物?”崔婉儿勉强维持镇定,指着图表厉声问,
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沈知微微显疲惫,却目光清亮,她上前一步,
从容施礼:“回禀尚宫,此乃十年间各州户籍田亩数据汇总图示。以此法呈现,
直观看出人口南迁趋势、江北田亩荒芜之况、以及江南赋税逐年递增之压……”她寥寥数语,
点明图表关键,数据关系豁然开朗。崔婉儿脸色由青转白,
正欲斥责她“标新立异、徒具其表”,
却听库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与宦官的高声通传:“陛下驾到——!”众人慌忙跪迎。
只见皇帝萧彻身着常服,正与几位内阁重臣信步走来,似是刚议完事,顺路巡视翰林院。
一踏入书库,萧彻的目光便被那前所未见的巨幅图表牢牢吸引!他脚步一顿,
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径直走到图表前,仔细观看。“妙!妙极!
”一位管户部的老臣激动得胡须微颤,指着江南赋税曲线,“此法竟能如此清晰!历年对比,
盈亏缺口,一眼便知!”“还有这人口流向图……”另一位重臣也啧啧称奇,
“北地人丁稀薄至此,一目了然啊!”萧彻的目光从图表缓缓移向垂首立在一旁的沈知微,
她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他心中震动难以言喻。此法之高效、之直观,
远超他想象!她竟真的做到了,还将这死账盘活了!“此法何人所创?”萧彻声音沉稳,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沈知微低头:“是臣女所为。只为能清晰呈现数据,便于观览,
僭越之处,请陛下恕罪。”“何罪之有!”萧彻朗声道,
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旁脸色煞白、强挤笑容的崔婉儿,“化繁为简,直指核心,此乃大才!
朕竟不知,翰林院书库之中,藏有如此干吏!”他当即对随行宦官道:“传朕旨意,
女史沈知微,聪慧敏达,勤勉有功,创新法以理积案,卓有成效。即日起,擢升文书房行走,
参知机要文书事宜!”文书房!那是直接接触中枢奏章、谕令起草的核心之地!
一跃成为有实权的女官!众臣皆惊,旋即纷纷附和称颂陛下圣明,慧眼识珠。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激荡,跪谢隆恩。萧彻颔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意味深长,而后才率众臣离去。库房内,只剩下翰林院一众女官。崔婉儿站在原地,
脸上的温婉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铁青的僵硬和几乎无法压抑的嫉恨。4文书房。
沈知微的破格擢升,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汹涌。
她坐在靠窗的新位置上,处理着通政司每日转来的各类奏章摘要,分门别类,标注轻重缓急。
她做得又快又好,那份由图表之法带来的震撼余波犹在,纵是心高气傲的老文书,
明面上也不敢过多刁难。但暗地里的冷箭,却从未停歇。一杯刚沏好的茶会“无意”被打翻,
污了她才整理好的文书;急需调阅的旧档,总会莫名其妙“遗失”片刻,
待她焦头烂额时又悄然出现;甚至她呈上的文书,偶尔会多出几个不易察觉的错漏字,
若非她再三核对,几乎便要着了道。这一切,皆源于坐在斜后方那张紫檀木大案后的崔婉儿。
她升任尚宫多年,在文书房根基深厚,此刻正优雅地执笔批红,处理着宫内事务,
眼角余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沈知微。沈知微只作不知,愈发谨言慎行,
将所有心思都沉浸到公务之中。她深知,唯有做得无可挑剔,
才能在这虎狼环伺之地挣得一线生机。这日,她奉命协助整理今科春闱已批阅完毕的试卷。
金榜题名的朱卷皆已封存,送来的是一落榜考生的试卷,谓之“落卷”,按规定需整理归档,
日后或可备查。沈知微一份份翻阅、归类,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忽地,她指尖一顿。
这是一份策论卷,文采斐然,论点犀利,远超寻常,她自问若自己是考官,定会列为上等。
可这样的文章,竟然落榜了?她心下生疑,不由多看了两眼,将其暂且放在一旁。紧接着,
她又连续翻到两三份类似的优秀落卷,心中疑窦愈深。
她想起日前偶然瞥见过的那几份中榜试卷,
尤其是其中几位名声在外的世家子弟的卷子……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窜入脑海。
她立刻起身,假借核对归档名册,快步走到存放中榜试卷的库架旁。管理书吏见是她,
并未多问。她迅速找出那几位世家子弟——包括崔婉儿一党的某位侄孙——的试卷,
展开与手中那几份落卷对比。心脏骤然缩紧!纵然刻意模仿了馆阁体,
但一些细微的书写习惯、起笔收锋的力道、个别字的独特写法……竟惊人地相似!
尤其是其中一份落卷的笔迹,与一位中榜的李姓子弟的试卷,几乎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调包舞弊!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炸开。科举乃国朝取士根本,若此事为真,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她强压下剧烈的心跳,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她不敢声张,深知若打草惊蛇,
证据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她开始利用整理落卷的机会,
暗中将那些疑似被调包的优秀试卷悄悄抽出,藏在待归档文书的最下层,
准备伺机带出细看比对。又将那几份世家子弟中榜试卷的笔迹特征,
以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快速默记下来。她的动作极其小心,自认天衣无缝。然而,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崔党在这片宫禁中的耳目。就在她又一次将一份可疑落卷压下时,
一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轻轻按在了那摞文书之上。沈知微抬头,
对上了崔婉儿看似温和的笑眼。“沈妹妹近日整理这落卷,真是辛苦了。”崔婉儿声音柔婉,
指尖却用力,压得沈知微无法抽动那份文书,“只是这些落卷皆是失意人之作,怨气重,
看多了恐伤心神。不若交由旁人处理?”“不敢劳烦他人,分内之事,理当尽心。
”沈知微垂眸,声音平稳,后背却已渗出细密冷汗。崔婉儿笑了笑,收回手,
意有所指道:“妹妹是个聪明人,当知在这宫里头,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记,
什么该忘。有些东西,看见了,未必是福;拿到了,或许是祸。安分守己,方能长久。
”话语轻柔,威胁之意却赤裸裸地砸了过来。当夜,沈知微借口核对数据滞留在文书房。
她必须尽快将藏起的那些证据带出去。然而,当她悄然来到白日藏匿那摞文书的地方时,
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她心头猛地一沉,几乎站立不稳。是崔婉儿!她果然察觉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四处搜寻,最终在角落一个正准备次日清运出去焚毁的废纸竹篓里,
发现了那几份她冒着风险藏起的落卷!它们几乎被其他废纸彻底掩盖。她心脏狂跳,
趁四下无人,飞快地将那几份关系重大的试卷抽出,也来不及细看,
慌忙塞入怀中宽大的袖袋,匆匆离去。暗处,一双阴沉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悄然隐没于黑暗。5皇城宣德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青衣学子。
悲愤的呜咽与高昂的冤屈声穿透朱红宫墙,直抵深宫。“科场不公,贪墨横行!寒窗十年,
抵不过世家一字!” “求陛下明察!为我等寒门学子做主啊!”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引得京城百姓围观,议论纷纷,舆情顷刻间沸腾。科举舞弊的传闻,彻底炸开。养心殿内,
气氛比殿外寒冬更冷。龙椅上,萧彻面沉如水,指尖一下下叩着紫檀御案,
敲在下方每一位重臣的心上。“众卿都听到了?”他声音带着威压,“国之取士大典,
竟闹得如此不堪!朕欲彻查此案,诸卿以为如何?”“陛下!”崔相率先出列,手持玉笏,
面色沉痛却语气强硬,“科举乃国本,岂容些许落第学子聚众喧哗便可质疑?此风断不可长!
老臣以为,当驱散众人,严惩为首滋事者,以儆效尤!若因流言便动摇大典,
岂非令天下士子寒心,令朝廷颜面扫地?”“臣附议!” “崔相所言极是!
必是有心人煽动,意图搅乱朝纲!”一众世家出身的重臣纷纷附和,言辞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