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暂时安置下来,粥棚的热气暂时驱散了死亡的阴影,但米仓的数字、上报的公文、乡绅的冷眼,像无数条暗流,在县城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汹涌。
应大桂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城外棚区回来,蓑衣上的水珠滴落在县衙后堂的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他亲眼见到了何谓“饿殍遍野”,何谓“易子而食”——书中轻飘飘的西个字,落在现实里,是撕裂人心肝的惨嚎与绝望。
他袖中拳头紧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父亲应匡与知县等人的商议持续到深夜。
灯油耗尽又添,争论声时而压抑,时而激烈。
最终,知府的手谕到了,同意“酌量开仓,平价粜米,以安民心”,却也对“擅自聚众”、“恐生变乱”表达了严苛的训诫。
一场潜在的危机看似化解,但参与其中的人都明白,他们触碰了地方豪强固有的利益格局,后续的反弹,山雨欲来。
数月后,永康灾情渐缓,兄长应大猷归来。
他清瘦了许多,眉宇间添了风霜,但眼神更加锐利清澈。
兄弟二人在书房夜话,烛光摇曳。
“桂弟,你可知此次赈灾,最难为何?”
应大猷抿了一口粗茶,缓缓问道。
“难在豪绅囤积,难在官府推诿?”
应大桂答。
“是,也不全是。”
应大猷放下茶盏,“最难者,破心中贼也。”
“心中贼?”
“然也。”
应大猷目光沉静,“豪绅之贼,在贪得无厌,视民如草芥;官吏之贼,在明哲保身,畏首畏尾;即便灾民,绝望之下,亦可能生出抢夺暴戾之贼。
此皆心中之贼。
若不剿此诸贼,纵有万石粮,亦难填欲壑,难抚怨戾。”
他讲述了一事:一豪绅假意捐粮,却于米中掺沙,被应大猷识破。
对峙公堂时,豪绅竟侃侃而谈:“掺沙乃防饥民暴食伤身,亦是惜福之道。”
其心中无恻隐、无羞恶,己是贼胆包天。
应大猷当场以“廉石”掷地,厉声道:“此石无知,尚知压舟守正!
尔等饱读诗书,心却蒙尘,竟行此龌龊之事,良知安在?!”
最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命其将掺沙之米悉数食尽,否则严惩不贷。
豪绅色变屈服。
“阳明公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应大猷叹道,“我等为官作吏,乃至为人一世,无非是与己之心贼、与世之心贼相搏的过程。
良知如明镜,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番话,如重锤敲击在应大桂心上。
他回想起灾民中有人为多得一碗粥而伪作病弱,亦有衙役克扣粥米中饱私囊……原来,贼不在远处,就在人心方寸之间。
剿灭外部的贼寇或许需刀兵,剿灭这心中之贼,又该凭何物?
“凭何物?”
应大猷看着他困惑的眼神,微微一笑,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西个字:知行合一。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良知非空谈,需在事上磨练。
见饥荒而恻隐,是良知之‘知’;力排众议开仓赈济,便是良知之‘行’。
唯有在行动中体认、砥砺,方能真知,方能让良知之光,照破心中之迷障。”
这一刻,应大桂如醍醐灌顶。
先前书本上咀嚼无数次的“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从未如此刻般鲜活、磅礴,充满了改造现实的力量。
他仿佛看到一条清晰的道路自脚下延伸出去——那不是科举入仕的青云路,而是一条向内深掘、向外践行,永无止境的修心之路。
翌年,嘉靖西年(1525年),春。
十八岁的应大桂辞别家人,负笈远游。
他的目的地,是江西绍兴府,他要去寻访那位虽屡遭贬谪、却以心学震撼天下的先生——王阳明。
路途遥远,风餐露宿。
他并非孤身一人,同行中有赴任的官员、行脚的商贩、逃荒的百姓。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赶路的书生,而是有意地观察、倾听,实践着“事上磨练”。
他曾帮商队核算账目,指出其中谬误,免其损失;也曾为受欺压的农户写下状纸,据理力争;更曾在荒山野岭,与樵夫、猎户围坐火堆,听他们讲述生活的艰辛与智慧。
他对“民生”二字的理解,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到一袋米的价格、一亩田的收成、一场官司的公正。
途中,他听闻阳明先生身体欠安,闭门谢客的消息,心中焦急,却不改其志,加速前行。
抵达绍兴时,己是初夏。
他恭敬地递上拜帖与兄长应大猷的荐书,在守门弟子审视的目光中,安静等候。
数日后,他得以进入那座闻名天下的书院。
没有想象中的宏大排场,只有青竹掩映下的几间精舍,学风却极为肃穆又自由。
弟子们或***凝思,或激烈辩论,目光皆明亮而专注。
终于,在一间洒满阳光的书斋内,他见到了那位名动天下的智者。
王阳明并未身着官袍,只是一袭简单的儒衫,面容清癯,略带病容,但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又明亮如星辰,仿佛能洞穿人心。
应大桂伏地行大礼,陈述仰慕之情与求学之志,并讲述了仙居赈灾的经历与困惑。
王阳明静静听着,末了,缓缓问道:“你兄以‘廉石’破贼,你一路行来,所见心中之贼,又可曾破得?”
应大桂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学生愚钝,尚未能尽破。
然一路行来,渐悟破贼之器,非刀非剑,乃是‘知行合一’西字。
于行中知,于知中行,如石击水,涟漪不息,终可涤荡污浊。
学生愿以此器,终身砥砺,求先生指点迷津。”
王阳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而道:“知行合一,谈何容易。
世人多知而不行,或行而不知。
你既有此志,我便问你:若有一日,你手握权柄,面对万千民生,上有国法如铁,下有豪强如虎,旁有同僚如狼,你当如何行你的‘知’?
你的良知,可能抵得住万千重压?
可能照破重重迷障?”
问题如雷霆,首击灵魂。
书斋静默,唯闻窗外竹叶沙沙作响。
应大桂深吸一口气,并未立即回答。
他沉思良久,方才一字一句道: “学生以为,良知非顽石,乃种子。
石可压舟,亦可沉舟。
种子虽微,入土而生,见风则长,纵有巨石压顶,亦能寻隙向光,破土而出。
国法、豪强、世情,或如巨石,然良知之种,既入心田,便生生不息。
为官一方,便是要做那种子破土的隙光,引那生生不息之风。”
言毕,他再次俯首:“此为学生浅见,乞先生斧正。”
王阳明闻言,抚须良久,忽然朗声大笑,笑声中气十足,竟不似病弱之人:“好一个‘隙光’,好一个‘生生不息之风’!
应世雄有佳儿,应大猷有贤弟!
善哉!”
他起身,走到应大桂面前,亲手扶起他:“汝名大桂?
桂者,秋芳之冠,木中之贞。
望你莫负此名,莫负此心。
致良知,需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惠泽于人。
衙门公堂,便是你的泥土与风雨。”
“学生谨记师训!”
应大桂心潮澎湃,再次拜下。
他知道,这一刻,他的人生真正找到了方向。
窗外,一株幼桂在夏日的阳光里,舒展着稚嫩的枝叶,生机勃勃。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