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飘在殡仪馆的冷藏柜上方时，正好听见我爸跟殡仪馆的人讨价还价。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比去年更驼了些，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里面是我生前最讨厌的薄荷糖——他总说这玩意儿省钱，含一颗能顶一上午不渴。
“这骨灰盒能不能再便宜点？”他的声音带着点讨好的沙哑，“我家丫头……她一向节俭，
知道了要骂我的。”穿制服的小伙子叹了口气：“叔，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三百块，
木料扎实。”“二百五行不行？”我爸伸出两根手指，指尖沾着点黑泥，
“你看我这刚从工地下来，身上就带了这么多。”我看着他佝偻着背跟人磨嘴皮子，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慌。上周五我过马路时被闯红灯的货车撞了，
飞出去的瞬间，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是早上出门时他喊的那句“别又买那些没用的零食”。现在我成了一缕没人看见的烟，
他操心的还是我乱花钱。冷藏柜的灯是惨白色的，照得我爸的脸沟壑分明。
他最终还是买了那个三百块的骨灰盒，付钱时数了三遍，硬币在柜台上滚出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他兜里肯定不止这些，他上个月刚结了工地的工钱，少说也有八千。
他揣着空塑料袋往外走，我跟着飘出去。殡仪馆门口的香烛店在促销，
老板娘扯着嗓子喊：“买一送一喽，给逝者烧了保平安！”我爸停下脚，
盯着那些印着“别墅”“豪车”的纸扎品，眉头皱成个疙瘩。“这玩意儿多少钱？
”他指着个纸糊的手机模型。“二十！最新款的智能机，烧给你家丫头，在那边也能玩微信！
”我爸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生前就爱玩手机，眼睛都玩坏了！烧这东西干啥？浪费钱！
”他扭头就走，脊梁挺得笔直，像被踩了尾巴的老刺猬。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往公交站走。
明明可以打个车，他偏要等两块钱的公交。风卷着落叶打在他腿上，他缩了缩脖子，
从布褂子内袋掏出个小本子，翻开来看。那是我的账本。上高中时他逼我记的，
说女孩子要懂得省钱。我记了没几天就扔了，没想到他一直收着。本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
是他模仿我的笔迹写的：“3月12日，买橡皮一块，五毛。”“5月20日，吃雪糕一支，
两块。”最新的一页，日期是我出事那天，写着“给丫头买排骨，三十块”。公交来了，
他跟着人群往上挤，被个年轻人撞了一下，手里的小本子掉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
后腰的旧伤让他动作迟缓，等他捡起本子时，公交已经开走了。他站在站牌下，
对着本子上的字迹叹气，嘴里嘟囔着：“这丫头，
就不会好好走路……”我飘过去想帮他拍拍背上的灰，手却径直穿了过去。
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真的没了。回到家时，邻居王婶正在门口等他。
我家那栋老楼墙皮都掉了，楼梯间的灯泡坏了半年，我爸总说“能省就省”，
晚上上下楼全靠手机手电筒照路。“老陈，你可回来了！”王婶递过来一篮鸡蛋，
“晴晴的事……你别太难过。”我爸接过鸡蛋，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不难过，
她这是解脱了，不用再跟我遭罪。”王婶叹了口气：“保险公司的人来过了，说能赔八十万。
你打算咋处理？”我爸的脚步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给她存着。”“存着？
”王婶嗓门大了起来，“你傻呀？晴晴都不在了！你留着钱干啥？赶紧给你那腰治治，
再换个大点的房子……”“不行！”我爸打断她，眼睛瞪得通红，
“那是我家晴晴的命换来的钱！她活着的时候我省着，她不在了，我更得替她省着！
万一……万一她在那边需要钱呢？”我飘在他俩中间，听着这话，眼泪要是能掉下来，
早就成河了。我活着的时候总嫌他抠门。上大学时想要个笔记本电脑，他说“学校有机房，
别浪费钱”；工作后想买条三百块的裙子，
他说“地摊上五十的也能穿”；就连我交了男朋友，他都跟人家说“我家晴晴不物质，
你别给她买贵重东西”。那时候我总跟他吵架，说他把钱看得比命重。
直到有次我半夜发高烧，他背着我往医院跑，四十分钟的路，他跑了不到二十分钟，
趴在床边守了我一夜，天亮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偷偷打零工攒的钱，
说“不够再跟工友借”。王婶走后，我爸把鸡蛋放进冰箱，又从柜子里翻出个铁盒子。
盒子是我小时候装饼干的，现在里面全是存折。他戴上老花镜，一张张翻看，
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是晴晴的教育基金，这个是她的嫁妆……”我凑过去看，
最底下那张存折的户主是我的名字，余额只有三千块。那是我刚工作时给他的，
他当时说“帮你存着”，现在上面多了好几笔存取记录，最近一笔是上个月，存了五千。
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把存折和那个三百块的骨灰盒一起放进去，锁好，
又塞进床底最深处。做完这一切，他才坐在床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晴晴，
爸给你买了排骨，晚上给你烧过去，你别乱花钱买零食了，听见没？
”我知道他说的“烧过去”是啥意思。明天是我的头七，按照老家的规矩，
要给逝者烧些纸钱。可他连纸扎手机都嫌贵，能烧啥？第二天一早，我爸真的去了菜市场。
他在肉摊前站了半天，最终还是没买排骨，买了块最便宜的五花肉。又去文具店买了沓黄纸，
五块钱一大沓，老板说“这纸结实，烧起来经用”。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一家金店，
橱窗里的金镯子闪得晃眼。他停下脚，盯着看了很久，手指在玻璃上比划着。我突然想起，
我妈走的时候，他答应过要给她买个金镯子，可直到现在都没兑现。我妈跟他一辈子，
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他最终还是没进去，攥着手里的黄纸，脚步匆匆地回了家。下午，
他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开始剪黄纸。他剪得很认真，把黄纸折成一个个小元宝，边角对齐，
一点褶皱都没有。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的手在抖，剪几下就要揉一揉眼睛。
“晴晴小时候就爱折纸，”他自言自语，“那时候没钱买玩具，就给她剪纸青蛙，
她能玩一整天……”我飘在他身边，看着那些整齐的金元宝，突然想起上初中时，
我偷偷拿他的钱买了个芭比娃娃，被他发现后，他第一次打了我。我哭了整整一夜，
他在门外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煎蛋，没提钱的事。后来我才知道，
那钱是他准备交房租的。傍晚的时候，他把剪好的元宝装进布袋，
又从柜子里翻出件我的旧毛衣。毛衣是我大学时穿的，袖口都磨破了，他一直舍不得扔，
说“补补还能穿”。“带上这个，那边冷。”他把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布袋，
“别跟人打架，缺钱了就托梦告诉爸，爸给你烧，别自己瞎琢磨着挣钱，
你那脑子笨……”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我每次出门前那样。我跟着他走到楼下的十字路口，
那里已经有几个烧纸钱的人了。火光跳跃，映着他佝偻的身影。他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
先点燃了我的旧毛衣。火苗舔舐着毛线，发出“滋滋”的声响，他蹲在旁边，用树枝拨弄着，
让火烧得更旺些。“晴晴，这毛衣暖和，你穿上……”他的声音哽咽着，“爸没本事，
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到那边……别委屈自己，该花就花，
但也别乱花……”烧到那些金元宝时，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进火里。火光中，
我看清那是个金戒指，款式很旧，是我妈的遗物。他以前总说“留着当个念想”，
现在却烧了。“让你妈给你买个新的，”他对着火堆说，“这个旧了，
别嫌弃……”我看着那枚戒指在火里融化，突然想起我妈去世前，
拉着我的手说：“你爸这辈子抠门，不是不爱我们，是穷怕了。他年轻时在矿上伤了腰，
差点没下来，从那以后就觉得，钱得攥在手里才踏实……”火苗渐渐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
他用树枝把灰烬扫到一起，嘴里还在念叨：“省着点花，听见没？”回到家，
他把那个铁盒子从床底拖出来，打开锁，拿出我的骨灰盒。他用袖子擦了擦盒盖上的灰尘，
又放回去锁好。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桌前，对着空碗发呆。桌上的五花肉还没做，
他大概是忘了。我飘到他身边，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上周三，我发了工资，
想请他去吃顿好的。他说“浪费钱”，我说“就当庆祝我升职”。那天他破天荒地答应了，
点了一盘红烧肉，自己没吃几块，全夹给了我，说“多吃点，上班累”。
原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夜里，我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点开我的微信头像——那是我去年生日拍的，笑得龇牙咧嘴。
他对着头像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摩挲着，像在摸我的脸。“晴晴，”他对着手机轻声说，
“保险公司的钱到账了，八十万。爸给你存了定期，利息高。你在那边别舍不得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