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下来,不是滴,是片,是桶,是整片天穹漏了底,哗啦啦往下倾倒浑浊的冰水。
山路早成了泥潭,每拔一次脚都像要从吸吮的深渊里抢夺自己的腿。闪电劈开黑暗,
那一瞬的白光里,泥浆翻滚,枯树狰狞如鬼爪,雷声紧接着炸开,滚过山头,
震得人头皮发麻。我呸出一口溅进嘴里的泥水,眯着眼,几乎成了个瞎子,
只能在每一次电光间歇时拼命辨认脚下根本不存在了的“路”。完了,
心头只有一个念头盘桓,今晚怕是要折在这鬼地方。就不该贪那点脚程,
不该信了那老农含糊的指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暴雨一来,简直成了吃人的陷阱。
又一记惨白的电光,照亮前方山坳一处模糊的轮廓,飞檐斗拱,黑乎乎的,像头蛰伏的兽。
庙?山神庙?管他什么庙!求生的本能催发出最后一点力气,我连滚带爬,朝着那方向扑去。
泥水糊了满脸,几乎窒息,膝盖不知在石头上磕碰了多少下,
终于一头撞开那扇朽烂得只剩半扇的木门,跌了进去。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朽木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湿气味扑面而来,
差点把我呛晕过去。庙里比外面更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闪电掠过,
才能借着一瞬的光看清些许。破败,彻骨的破败。蛛网如同鬼魅的纱幔,从房梁垂落,
随风庙里哪来的风?晃动。神像歪倒在角落,缺胳膊少头,身上彩漆剥落,
露出底下黑乎乎的泥胎,像一具被遗弃的残骸。地面坑洼,积着厚厚的灰和不知名的污渍,
几丛枯草从砖缝里顽强地钻出来。我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气,
胸腔***辣地疼。雨水顺着头发、衣襟往下淌,很快在身下积成一滩泥水。冷,
刺骨的冷意从湿透的衣服钻进皮肤,直透骨髓。哆嗦着,
我想从几乎不存在的行囊里摸出火折子——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浸透了的火折子跟废纸没两样。就在又一次电光撕裂天际的刹那。
惨白的光猛地灌满这破庙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无所遁形。神台上……那是什么?
我瞳孔骤然缩紧,呼吸瞬间停滞。那不是残破的神像。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端坐着,
背脊挺直,隔着弥漫的灰尘与黑暗,与我“对视”。白光熄灭,庙宇重归黑暗。
但那景象已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不……不可能!看错了!一定是眼花了!
是闪电的光影错觉!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我死死瞪着那片浓墨般的黑暗,
眼睛睁得酸涩流泪,祈求着下一次闪电晚一点来,又疯狂地渴望它立刻到来,
证明我刚才是多么荒谬可笑。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
只有外面轰隆的雷声和暴雨砸在屋顶、地面的喧嚣,
但这喧嚣反而更衬得庙内的死寂令人窒息。终于。咔嚓——!又是一道闪电,
甚至比之前的更亮、更持久,带着一种冷酷的审判意味,照亮一切。我看清了。一具尸体。
一具女尸。端坐在原本应属于山神的神台之上,姿态僵硬而笔直,
穿着一身极其刺目的大红嫁衣。那红,在电光下艳得诡异,像用最浓的血染就,
金线绣着的凤凰牡丹纹样熠熠生辉,却毫无喜庆,只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奢靡。往上看,
一张脸苍白如纸,敷着厚厚的粉,两颊却涂着两团极不自然的圆形腮红,嘴唇点得腥红。
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戴满了金钗银簪,珠翠环绕。这妆容精致得可怕,
像个手艺拙劣的纸扎店匠人糊出来的陪葬品。她闭着眼。我浑身血液似乎都冻成了冰碴子,
四肢百骸僵硬得不听使唤,只想呕吐,喉咙却被无形的鬼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跑!
快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可身体像被钉死在了原地,只能徒劳地颤抖,
牙齿得得得地磕碰在一起。电光熄灭。世界重归黑暗。但那幅恐怖的画面已深镌脑海,
比亲眼所见更清晰、更折磨人。我猛地吸入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
连滚带爬地试图向后挪动,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哪怕冲进外面的暴雨雷击之中,也比跟一具打扮成新娘子的尸体共处一破庙要强!
就在我挣扎着半撑起身体,试图调转方向面对那扇破门时——叮铃……极其轻微,
却又清晰得穿透雨幕的一声。像是极细小的金属铃铛,轻轻碰撞。我动作僵住,汗毛倒竖。
叮铃铃……又一声。悠扬,空灵,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韵律,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回荡,
诡谲得不似人间声响。来源是……神台。是那女尸!她脚踝上!系着一串银铃!
巨大的、无法想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粘湿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不——!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余地反应。我爆发出此生最凄厉的惨叫,
连滚带爬地扑向记忆里庙门的方向!什么冰冷什么泥泞什么疲惫,全都不存在了,
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逃离!手碰到了!是那扇朽烂的半边木门!
我猛地用力一拉——企图把它彻底拉开好蹿出去——触感不对。冰冷,坚硬,
光滑……像是……漆木?光线,幽暗的、摇曳的红光,从前方弥漫过来,
取代了门外应有的暴雨和黑暗。我踉跄一步,堪堪站稳,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极致。
门呢?那扇破败的、通往外面山野暴雨的庙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座古式老宅的厅堂。雕花的门楣,高高的门槛,我正站在门槛之内。
眼前是一片骇人的景象——厅堂宽阔,张灯结彩,到处挂着大红的绸缎和灯笼。
粗大的红烛插在精致的烛台上,烛火跳跃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
将一切染上一层诡异而暖昧的红光。堂下,坐满了“人”。密密麻麻,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
有旧式的长袍马褂,也有近代的衣衫,一个个正襟危坐,鸦雀无声。所有的脸,
都朝着我的方向。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标准的、弧度一致的、迎客式的笑容。
但那笑容像是用刻刀雕上去的,僵硬,呆板,毫无生气。眼睛空洞地睁着,没有焦点,
映着跳动的烛光,像无数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厅堂最深处,主位之上,
端坐着一对穿着暗红色团花褂子的老夫妇。老头干瘦,戴着小帽,老太太富态,梳着发髻。
同样的妆容,惨白的脸,猩红的腮红和嘴唇,笑容慈祥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婚礼?
谁的婚礼?我的大脑彻底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像滔天巨浪,
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所剩无几的神智。首座上,那老太太,嘴唇未动,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却又刻意拖出喜庆语调的声音,
清晰地传遍落针可闻的厅堂:“吉时已到——”那老头接着开口,同样的声调,
冰冷僵硬:“贤婿——”满堂的宾客,保持着那僵硬的笑容,脖子仿佛上了发条,
极其缓慢地,发出“咔咔”的轻微骨节摩擦声,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到我身上。
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如同排练过无数次,
在这红得刺目的喜堂里幽幽回荡:“请拜堂——”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子,
直直扎进我的天灵盖,瞬间冻凝了我所有的血液和思维。贤婿?拜堂?我?我猛地扭头,
想要看清这厅堂的全貌,想要找到来时的路——那扇破庙的破门,它怎么可能消失?
身后只有冰冷的、刷着红漆的木板墙,严丝合缝,仿佛那破庙、那荒山暴雨,
都只是一场被剪碎的噩梦。视线慌乱地扫过那些宾客。一张张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明灭不定,
笑容焊死在脸上,眼睛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珠。他们的衣着各异,年代混乱,
像从不同的时空被硬生生拽到了这里,凑成这满堂的“喜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腻的香味,像是无数根香烛和脂粉混合发酵后的气味,闷得人头晕眼花,
胃里翻江倒海。“不…我不是…”我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破碎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我试图后退,脊背却猛地撞上那冰冷的木板墙,
无处可逃。脚步虚浮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首座上的老太太,
那张涂着厚重白粉和腥红腮红的脸上,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丝,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加诡异。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一只干枯的手,手指上长长的、暗金色的护甲指向我的身侧。
我浑身一僵,脖颈像是生了锈的合页,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扭过去。就在我旁边,
不足一尺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同样的大红嫁衣,同样的凤冠霞帔,
头顶一块绣着鸳鸯的红盖头,遮住了面容。身形瘦削,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交叠在腹前,
宽大的袖口垂下,露出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指尖。是她。神台上那具女尸。
她什么时候下来的?怎么下来的?就站在我旁边,我竟然毫无察觉!叮铃……极轻微的一声。
来自她裙摆之下。那串系在脚踝上的银铃。这声铃响像是一根针,
刺破了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我怪叫一声,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从这具诡异的女尸身边弹开。但我的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
又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梦魇,大脑疯狂地嘶吼着“逃跑”,四肢却沉重麻木得不听使唤。
一股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力量萦绕在周围,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满堂的宾客依旧无声地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盯着我。
那无数道空洞的目光汇聚成实质般的压力,将我牢牢钉在原地。
“一拜天地——”首座上的老头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枯柴摩擦,拖长了调子,
在死寂的喜堂里瘆人地回荡。不!拜什么天地!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咬紧牙关,
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无形的束缚,试图稳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