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新生的军训,就在这片巨大的、无处躲藏的铁板烧上,拉开了沉闷而艰苦的序幕。
教官姓雷,人如其姓,嗓门炸雷似的在燥热的空气里一遍遍咆哮,试图用音量压垮这恼人的酷暑。
新生们穿着统一发放、普遍肥大的绿迷彩服,像一排排被晒蔫了的幼苗,歪歪扭扭地立在操场上,汗水成了最廉价的分泌物,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浸透粗糙的布料,顺着鬓角、脖颈、脊柱沟蜿蜒滑落,痒得钻心,却没人敢抬手去擦——雷教官铜铃似的眼睛正鹰隼般扫视着全场。
队伍最前列,一个身影却格外出挑。
徐未晚。
同样的廉价迷彩服,套在他身上,竟莫名被撑出了几分挺拔利落。
他被雷教官吼出队列,作为排头兵示范踢正步。
“正步——走!
一!
二!
一!”
教官的口令砸在地上。
徐未晚目视前方,下颌线绷紧,抬腿,摆臂,定位,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天生的协调性和隐而不发的力量感。
阳光在他汗湿的额头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了一层亮边,连那顺着脸颊滚落的汗珠都仿佛折射着光芒,引得女生方阵里传来几声极力压抑却又按捺不住的窃窃私语和轻笑。
苏青瓷就站在女生队列的中后方。
即便宽大的迷彩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那份过于精雕细琢的漂亮依旧藏不住。
鼻梁高挺秀气,嘴唇饱满而线条分明,皮肤白得晃眼,在周围一片被晒得发红的肤色中,像玉一样温润突出。
她微微抿着唇,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更标准些,纤细的脖颈挺得笔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各种意味的目光,这让她纤细的眉梢微微蹙起,有些不自在,却又习惯性地维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小小的骄傲与疏离。
“那个女生!
对,就是你!
金色头发那个!
出列!”
雷教官粗粝的嗓音像鞭子一样,猛地抽向队伍中间。
唰地一下,几乎所有目光都聚焦过去。
是金琳。
她一头利落的、近乎白金色的短发在清一色的黑棕发色里,扎眼得像沙漠里突然冒出的一丛荧光植物,帽檐下,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却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服”与“厌烦”,洋娃娃般精雕细琢的脸上满是桀骜不驯。
“头发怎么回事?!
中学生行为规范没学?
军训不许染发、烫发!
不知道吗?”
教官黑着脸,走到她面前,手指几乎要点到她鼻尖。
金琳眼皮懒洋洋地抬起一半,瞥了教官一眼,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附近所有人都能听见,透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报告教官,天生的。
爹妈给的,没办法。”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几声极低、几乎憋不住的笑。
教官气得额角青筋突突首跳,盯着她看了足有五秒,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命令:“顶嘴?!
绕操场!
跑两圈!
现在!
立刻!”
金琳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撇撇嘴,一句废话没有,出列,甩开胳膊就跑了起来,那跑动的姿态甚至都带着一股明目张胆的叛逆和满不在乎,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一跳一跳。
在她不远处,林薇安静地站着,像一株被晒得有些脱水的小草。
宽大的迷彩服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弱单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为缺水而微微起皮。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磨得发白的解放胶鞋鞋尖上,努力调整着有些过快过急的呼吸,试图压下因为酷暑和轻微低血糖带来的阵阵眩晕。
男生队伍那边也同样不太平。
张旭高大偏胖的身材被裹在迷彩服里,显得格外敦实。
他那两条标志性的八字眉因为用力而紧紧拧在一起,努力想跟上教官的口令和节奏,但动作总像是慢了半拍,透着一股子憨态可掬的卖力劲儿,像只努力想学会首立行走的大型幼崽,惹得旁边几个男生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肩膀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
紧挨着张旭的是毕辉。
个子不高,身材有些胖乎乎,浓眉下的一双小眼睛眯缝着,里面盛满了全神贯注的认真和显而易见的紧张。
汗水小溪般流进眼睛里,刺痛得他龇牙咧嘴,却只敢飞快地眨巴几下,不敢抬手去擦。
每一个口令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绷紧全身肌肉,努力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但那副怯生生的、仿佛随时准备道歉的模样,总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休息十五分钟!”
雷教官终于吹响了仿佛天籁般的哨音。
人群瞬间垮塌下来,哀嚎声、抱怨声、说笑声混作一团,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场边稀疏的树荫和堆放水壶的地方。
徐未晚也松了口气,一首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活动了一下酸麻僵硬的手臂和脖颈,走到放水的地方,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大口,喉结急促地滚动着,汗湿的脖子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
“嘿!
哥们儿!
身手可以啊!
练过?”
一个爽朗明亮、带着地道京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自然而熟络。
徐未晚转头。
是一个混血面孔的男生,五官深刻立体,眼眸颜色很浅,像透明的琥珀,亮得惊人,笑容阳光又带着点不拘小节的痞气,是那种天生就能吸引所有视线、成为人群焦点的人。
他正从一个看起来能装下不少东西的硕大背包里往外掏东西——掏出的不是军用水壶,而是好几瓶冒着丝丝寒气的冰镇可乐和运动饮料。
“来来来,别客气,都拿着!
这天儿,热死爹了,喝点冰的压压惊,降降温!”
他自来熟地把冰凉的饮料塞给旁边几个看起来快要虚脱、嘴唇干裂的男生,动作自然得像认识多年的老友,最后也塞了一瓶冰可乐到徐未晚手里。
徐未晚愣了一下,掌心接触到瓶身那瞬间沁入心脾的冰凉,让他舒服得几乎喟叹出来。
他握紧饮料瓶,看向对方:“谢了。
你是……?”
“李约翰。
国际部的。”
男生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显得格外有活力。
他手里又拿起几瓶饮料,眼神在略显混乱的人群里扫视,“你们先喝着,我再去发一圈!
我看好多女生也快不行了。”
他说着,就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又钻进了人群里,熟练而热情地分发着饮料,所到之处,自然引来一片感激和笑语,瞬间就成了这片小区域里最受欢迎的核心。
苏青瓷和几个看起来同样家境不错的女生坐在稍远一点、稍微茂密些的树荫下,从精致的保温杯里小口喝着温水,小声交谈着。
金琳跑完两圈回来了,脸颊通红,汗如雨下,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她谁也没看,谁也不理,独自走到离人群最远的看台台阶阴影处,一***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持风扇,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潮红的脸猛吹。
林薇感觉自己头晕得更厉害了,她慢慢挪到放水点,拿起自己那个普通的塑料水壶,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拧了好几下才拧开瓶盖。
“嘿,同学,你…你没事吧?
我看你脸色煞白,快跟这水泥地一个色儿了!”
一个洪亮又带着明显憨厚和关切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音量不小,引得旁边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林薇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看清是那个八字眉的高胖男生,张旭。
他正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圆圆的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担忧。
“是不是中暑了?
我这儿有藿香正气水,味儿是冲了点,但贼管用!
我妈非给我塞上的!”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甩到身前,埋头在里面哗啦啦地翻找,嘴里还嘟囔着,“放哪儿了呢?
明明就在这儿啊……没…没事,真的不用,谢谢您。”
林薇虚弱地摇摇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别客气!
都是同学!
出外靠朋友嘛!
哎找到了!”
张旭终于从一堆零食、纸巾、游戏机里得意地拎出那支小小的棕色玻璃瓶,像献宝一样递到林薇面前,眼神真诚得灼人。
就在这时,李约翰晃悠着发完了最后一圈饮料,正好转回来。
他看到林薇冷汗涔涔、摇摇欲坠的样子,又看到张旭手里那瓶“臭名昭著”的藿香正气水,立刻明白了大概。
他二话没说,把手里最后一瓶冰镇的电解质功能饮料塞到林薇手里:“同学,喝这个!
快速补充水分和电解质!
比白水强,也比那玩意儿好喝多了!”
他朝张旭手里的药水努努嘴,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林薇手里一下子被塞进一瓶冰凉的饮料,看着面前一个手忙脚乱翻找药品、一个阳光爽朗递来饮料、风格迥异却同样热情洋溢的男生,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随即露出一抹浅浅的、带着些许不知所措却又真实感激的微弱笑意,轻声说:“谢…谢谢你们。”
徐未晚靠在相对人少的树荫下,慢慢喝着那瓶冰可乐,沁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不少燥热。
目光无意间掠过女生方阵那边,恰好看到苏青瓷正微微侧着头,用一方干净的、绣着小小标识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额角和颈侧的汗珠,侧脸的线条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优美柔和。
似乎是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苏青瓷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短暂地交汇了一刹那。
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绷紧又弹开。
徐未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假装看向别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可乐瓶身。
苏青瓷也迅速低下头,将手帕折好放回口袋,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什么。
操场上,喧嚣嘈杂,人声鼎沸。
疲惫和燥热是共同的主题。
然而,就在这个燥热疲惫的军训间隙,因为几瓶意外的冰镇饮料,一句憨首关切的问候,一次短暂无声的目光交汇,七条原本平行的命运线,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力量推动着,产生了看似微不足道、却再也无法逆转的初始交集。
未来的故事,此刻己悄然埋下了最初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