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冰冷的细针,扎在城市的皮肤上。周五傍晚的下班高峰,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光团,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陈默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手臂被身边妆容精致的女孩挽着,
正低头听她兴致勃勃地讨论等会儿去哪家新开的日料店。“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嘛?
”女孩,叫林薇,撒娇似的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那家店很难订的,
我托了朋友才拿到位置。”陈默回过神,扯出一个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听着呢。
你说好吃,那就去。”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像过去无数个习惯等待的日子里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寻觅。然后,毫无预兆地,
他的视线定格了。前方十几米处,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地铁口走出来,没有打伞,
只是将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挡住了小半张脸,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购物袋。
细雨很快打湿了她的发梢,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是苏晚。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呼吸都停了一瞬。分手快一年了,
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共同朋友的婚礼上,
或许是在他们曾经最爱去的那家咖啡馆,他甚至排练过无数种开场白,是该说“好久不见”,
还是该淡淡地点个头。唯独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嘈杂湿冷的街头,她独自一人,
拎着看起来像是超市打折时买的生活用品,而他,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伴侣。
林薇察觉到了他的僵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带点好奇:“看什么呢?遇到熟人了?
”陈默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苏晚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们。她只是微低着头,
目光落在被雨水润湿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得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种平静,
像结了厚冰的湖面,底下无论曾如何汹涌,表面都只剩下一片冷硬的、不为所动的光滑。
曾几何时,她看到他时,眼睛会像瞬间被点亮的星辰。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者嗔怒、或者委屈、或者无限爱意的眼睛,此刻空茫茫一片,
没有任何焦点,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痕迹。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十米,五米,
三米……陈默几乎能看清她被打湿的睫毛,和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
显得那份平静里透着一丝脆弱的倔强。购物袋的勒痕深深嵌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陈默。他想喊她。想问她怎么不打伞,
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想问那句盘桓在心底很久的“……如果还能重来”。他甚至下意识地,
想要抽出被林薇挽住的手臂。“苏……”他的名字已经到了舌尖,带着一股酸涩的铁锈味。
就在这一刹那,苏晚的目光无意地、轻飘飘地扫了过来。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波澜。
就像扫过路边任何一盏沉默的路灯,任何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广告牌,
就像看一个彻头彻尾的、与她生命毫无交集的陌生人。那目光平静地掠过他,
掠过他身边妆容精致的林薇,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为她此刻的形单影只和他此刻的“成双成对”而产生半点应有的、哪怕是刺痛或回避的情绪。
她就那样,无比自然地,像流水绕过顽石,像清风拂过山岗,平静无波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带着湿气的风,因她的走过而轻微流动,带来一丝极淡的、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
但那味道也很快散尽在冰冷的城市空气里。她走了过去。没有回头。一步,两步,
身影汇入人流,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即将消失的点。陈默僵在原地,
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冻僵,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那把黑色的伞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打湿了他的裤脚。伞掉了,冰冷的雨点瞬间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却毫无知觉。
耳边林薇的惊呼声变得遥远而模糊:“陈默!你怎么了?伞都掉了!”他听不清。
世界在他周围轰然倒塌,又瞬间变得死寂。只剩下那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般的眼神,
在他的脑海里无限放大,反复播放,每一次重放,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脏上狠狠地锯割。
那不是冷漠,不是怨恨,不是赌气,不是任何他预想中可能会出现的情绪。那是什么都没有。
是彻底的空白。是……删除。那一刻,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她不是假装不认识他,
不是故意气他,也不是在强撑镇定。她是真的,已经将他从她的生命里,
彻底地、干净地、连根拔起地删除了。不留一点痕迹,不剩一丝余温。他之于她,
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需再投入任何情绪关注的陌生人。所以她才能那样平静,
平静得令人窒息,令人绝望。他所假设过的所有重逢场景里,
那些或尴尬或唏嘘或可能旧情复燃的戏码,原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他甚至可悲地发现,自己心底或许还隐秘地期待过,
看到她因他身边有了新人而流露出的哪怕一丝痛苦或失落,那至少证明她还在意。可是,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像删除一个无需再保留的冗余文件,
像拂去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而他,却还一直可笑的、固执地保留着所有与她相关的记忆,
在每一个类似今天的雨夜反复咀嚼那些早已失效的甜蜜与伤痛。“陈默!你说话啊!
你到底怎么了?那个人是谁啊?”林薇捡起伞,用力推了他一把,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和不满,
“你吓到我了!”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看着林薇那张写满不解和娇嗔的、年轻漂亮的脸庞。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流下,
像冰冷的眼泪。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
发出一个破碎嘶哑的音节:“……没,没事。”怎么会没事?他的心,在那一刻,
才真正意义上地、彻底地死去了。不是在她说分手的时候,
不是在搬走所有东西空了一半的房间里,而是在这个街头,
在她那双平静无波、视他如无物的眼睛里。他曾经是她的全世界,是她笑起来的原因,
是她哭起来的理由。他们曾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依偎着看一部部老电影,
她会把冰凉的手脚塞进他怀里取暖;他们曾在大雨的夜晚因为一点小事争吵,
他又冲出去买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回来赔罪,
两人浑身湿透却笑着抱在一起;她曾在他最失意的时候紧紧抱着他,说:“陈默,没关系,
我们还有彼此。”;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在他耳边呢喃着那些炽热而笨拙的情话,
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整个星河……那些过往,
那些他视若珍宝、反复咀嚼、甚至带着痛苦去怀念的点点滴滴,对她而言,
原来早已经变成了可以轻易丢弃、无需回顾的过往云烟。她已经走出来了。走得干干净净,
利利落落。只有他,还可笑地站在原地,守着一座早已废弃的、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的城堡。
“我们……不去吃日料了,好吗?”陈默的声音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他轻轻抽回一直被林薇挽着的手臂,感觉那接触变得异常灼人,“我突然……很不舒服。
”林薇愣住了,脸上写满了失望和错愕:“为什么呀?都订好位置了!就因为刚才那个女的?
她到底是谁啊?”“一个……陌生人。”陈默垂下眼睛,
看着地上积水倒映的、破碎的霓虹灯光,轻声说。这三个字说出口,
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是的,陌生人。
这是他终于必须接受的、鲜血淋漓的现实。“陌生人?陌生人你反应这么大?
”林薇显然不信,语气里带上了怀疑和恼怒,“陈默,你跟我说清楚!”陈默却不再回答了。
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朝着与苏晚离开的相反方向,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前走。
雨水彻底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西装,他却毫无感觉。林薇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
他已经听不清了。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胸腔里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
和那个擦肩而过时,平静到残酷的眼神。那眼神告诉他,他早已出局。
在他还浑然不觉、甚至暗自期待着某种可能的时候,她早已经单方面宣布了彻底的终结,
并且清理掉了所有关于他的痕迹。原来,真正极致的痛苦,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
不是刻骨铭心的怨恨,甚至不是绝望的分离。而是我还在我们的过去里煎熬,
你却已经将我彻底删除。而你甚至,不需要再说一个字。那个雨夜的街头,
成了陈默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摆脱的梦魇。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
天花板上仿佛不断重映着苏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变得沉默寡言,
对着林薇精心准备的晚餐常常食不知味,对着公司里繁忙的报表也时常精神恍惚。林薇吵过,
闹过,逼问过无数次关于那个“陌生人”的事情。陈默起初还试图掩饰,
后来便只剩下疲惫的沉默。他知道这对林薇不公平,但他无力解释,
更无力去填补自己心里那个突然塌陷的巨大黑洞。
他甚至开始疯狂地、近乎自虐般地回忆和苏晚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是怎么在大学社团里认识的,她第一次对他笑时嘴角弯起的弧度,
他们第一次牵手时她手心的汗,他们第一次吵架后她哭得红肿的双眼,
他们挤在小小的厨房里笨拙地试图做出一顿像样的晚餐,
沙发里规划着未来要买什么样的房子养一只猫还是狗……每一个画面都曾经带着温暖的滤镜,
如今却都变成了冰冷的玻璃碴,每一次回忆都扎得他鲜血淋漓。因为他终于明白,
这些他视若珍宝的记忆,对她而言,可能早已沦为不愿再回首的过往,甚至……是一种负担。
他鬼使神差地去了他们曾经一起租住过的那套老房子楼下。
那棵他们夏天常坐在下面乘凉的老榕树还在,只是树下空无一人。
他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却已经属于别人了。
他又去了他们常去的那家书店,老板还认得他,
笑着打招呼:“好久没见你和你女朋友一起来了。”陈默仓促地点头,几乎落荒而逃。
他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那些他们曾经一起翻看过的书脊,
却再也找不到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他甚至尝试着,用颤抖的手,
点开了那个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拨过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的,
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连号码都换了。
彻底地、决绝地、抹去了所有能让他找到她的可能。这一切的一切,
都在反复地、残酷地印证着那个雨夜街头他得到的认知——他被删除了。从她的生活里,
她的记忆里,她的未来里,被干净利落地移除出去了。这种认知带来的痛苦,
远比分手那一刻要汹涌和持久得多。分手像是一记重锤,猛烈而短暂,
而这种被彻底抹除的感觉,则像是一场无声的、缓慢的凌迟,每一天,每一个小时,
都在用细小的刀片切割着他的神经。他开始明白,苏晚的平静,不是突然发生的。
那必然是在无数个他浑然不觉的日夜里,她独自一人,一点一点地收拾心情,
一点一点地消化痛苦,一点一点地将关于他的记忆打包、封存、然后丢弃。
那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而她,没有让他知道一分一毫,独自完成了这一切。
当他还在为失去而懊悔,为过往而伤怀,甚至隐隐期待着某种未知的可能时,
她早已经默默地、艰难地、走出了很远很远,远到已经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这种后知后觉,这种巨大的、荒谬的落差感,几乎将他击垮。一天晚上,
他和几个老朋友喝酒。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微醺。一个和苏晚也曾相熟的朋友,大着舌头,
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默哥,说起来,前两个月我碰见苏晚了。
”陈默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就……就在商场里,
她一个人,在看电影海报。我本来想过去打个招呼,又觉得尴尬,就没过去。
”朋友叹了口气,“她看起来……挺好的。挺平静的。好像……完全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