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抵是病了,横竖都睡不着。起身倒了杯水,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像极了十六年前他第一次约我时街边的霓虹。那时他眼里有光,现在想来,
倒映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我。秦漠把离婚协议推到我面前时,我正在给他熨烫明天要穿的衬衫。
蒸汽熨斗喷出的白雾扑在脸上,湿湿热热的。“梅卿,我们离婚吧。”他声音很平,
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的手抖都没抖,继续把衬衫的领子压得笔挺。
这件蓝条纹的是他最爱穿的,领口已经有些磨损,
我上个月特意找了手艺好的老师傅重新包了边。“原因?”我问。喉咙有点干。
“小云回来了。”他顿了顿,“你知道的,她当年离开我是有苦衷。现在她需要我。”小云。
云舒。他心口那颗朱砂痣,窗前那抹白月光。我伺候了他十六年,给他洗衣做饭,
陪他应酬打工,他创业失败时我把嫁妆钱全填进去,他胃出血住院我三天三夜没合眼。
如今他功成名就,云舒一句“有苦衷”,我就得乖乖让位。“条件呢?”我把熨斗立起来,
关掉开关。蒸汽嗤一声歇了,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他像是早有准备,抽出一份文件。
“财产方面……毕竟公司现在正在扩张期,现金流紧张。家里的房子车子还有贷款要还。
小云她身体不好,后续治疗也需要钱……”我拿起那份离婚协议翻到最后一项。
财产分割:女方自愿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净身出户。我笑了。***滑稽。十六年,
我换来一张自愿净身出户的协议。“秦漠,”我慢慢把熨烫好的衬衫叠好,放在沙发上,
“你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吗?你说梅卿,我以后一定让你过好日子。”他眉头皱起来,
有些不耐烦。“说这些干什么?梅卿,我们好聚好散。你签了字,我不会亏待你,
会给你一笔……”“一笔安抚费?”我打断他,“像打发一个跟了你十六年的老保姆?
”他脸色沉下去。“你不要闹。闹难看了对谁都没好处。”是啊,闹难看了对谁都没好处。
尤其是对我。我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没孩子,工作为了帮他早就辞了,
和社会脱节十年有余。和他撕破脸,我拿什么争?律师费都付不起。我拿起笔。手指是凉的。
签下“梅卿”两个字的时候,笔尖划破了纸。原来心死的时候,是听不见声音的。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痛哭流涕,就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把自已葬送掉。
“谢谢你这十几年为这个家的付出。”他收起协议,语气轻松了些,
甚至带上一点施舍般的怜悯,“你暂时没地方去的话,可以再住几天,我不急。
”他说完就走了,大概是急着去向他的白月光报喜。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扶着熨衣板,
弯下腰,却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我没多住一天。当天下午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衣柜里大多是他的衣服,
梳妆台上没有名牌化妆品,首饰盒里最值钱的是条细金链子,
还是很多年前他生日我买给自已的。最后我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皮箱,里面装着我来时的东西。
几件旧衣服,一本日记,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我和秦漠刚谈恋爱的时候,
在路边摊吃烧烤,他搂着我,我笑得眼睛弯成缝,手里举着一串烤馒头片。那会儿真穷,
也真快乐。馒头片刷点酱,就能吃出幸福的味道。我把照片扔进垃圾桶。没必要带了。
过去的梅卿,就让她死在过去吧。我在城中村租了个小单间,
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医院。这两个月身体一直不舒服,低烧,乏力,身上莫名青紫。
之前一直忙着照顾秦漠,没顾上自已。一系列检查做完,我坐在诊室里。
老医生推着眼镜看报告,眉头越皱越紧。“梅女士,家属没来吗?”“就我自已。您直说吧。
”他叹口气。“急性白血病。而且……情况不太好。需要尽快住院治疗。”我坐在那里,
手指捏着衣角,捻了又捻。世界好像静音了,只看见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白血病。治疗。
化疗。骨髓移植。费用。“……初步估算,前期治疗准备至少需要三十万。
后续看情况……”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三十万。对我而言是天文字数。
我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不到一万块。而那个和我做了十六年夫妻的男人,
此刻正用着我们共同财产的钱,呵护着他的白月光。我谢过医生,拿了单子走出来。
医院走廊很长,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旁边一个年轻女孩抱着她化疗掉光头发的母亲,
轻轻哼着歌。我扶着墙慢慢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手机响了。是秦漠。
距离我签完字搬出来,已经过了两周。这是他第一次打来。“梅卿,你那边收拾好了吗?
小云想尽快搬进来,有些你的东西……”“我没什么东西了。”我打断他,声音哑得厉害,
“不要的我都扔了。剩下的……你们随意处理吧。”他听出我声音不对。“你怎么了?病了?
”多可笑。在一起十六年,他对我声音的一丝异样依旧敏锐。可这份敏锐从未用在爱护我上。
“没事。”我吸了口气,“挂了。”“等等!”他急急叫住我,“那个……家里的保险柜里,
有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你见过吗?
小云说她当年留了条项链在我这……”我的心像被针猛地刺了一下。看,他打电话来,
终究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没见过。”我冷冷道,“你的东西,你自已找。
”不等他再说什么,我挂了电话。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我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回那个出租屋等死吗?不。梅卿,你不能这么死。我深吸一口气,翻着手机通讯录。
一个一个名字划过去,发现能开口借钱的,寥寥无几。这些年我的世界只有秦漠,
朋友早已疏远。最终我拨通了一个号码。申薇,我大学同学,
也是我过去十几年里几乎唯一还有联系的朋友。她听了我的情况,在电话那头炸了。
“秦漠这个王八蛋!畜生!他怎么敢这样对你?!等着,我马上打钱给你!不够我再想办法!
卿卿你别怕,有我呢!”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滚烫的,砸在手背上。原来绝望的时候,
一丝温暖就足以击溃所有伪装。申薇给我转了五万,又帮我联系了医生,催我尽快住院。
我说我想想。挂了电话,我站在街边,看着车水马龙。三十万。我不能拖累申薇,
她也有家要养。鬼使神差地,我拨通了秦漠的电话。“还有事?”他接得很快,
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背景音里,我听到轻柔的音乐和一个女人细细的说话声。
那是云舒的声音。他们已经住进去了吗?在我一手布置的家里,用着我精心挑选的餐具,
躺在我熨烫好的床单上。我的指甲掐进掌心。“秦漠,”我尽量让声音平稳,
“我需要三十万。”那边沉默了一下,接着是他压低的,难以置信的嗤笑。“梅卿?
你什么意思?我们已经离婚了。协议是你自愿签的。”“我病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钱治疗。
”***巴巴地说,像在念一份与已无关的报告。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我听见他走到一边,
声音冷硬:“梅卿,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舒服。但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装病?博同情?
这很难看。”装病?博同情?我听着这话,忽然觉得无比荒诞,荒诞得让我想放声大笑。
“秦漠,我给你发了医院的诊断报告。”我一字一顿,“你看一眼。”那边窸窸窣窣一阵,
大概是他在看手机。片刻后,他的声音回来了,带上了几分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现在PS技术很发达。”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像是在试图说服我,也说服他自己,
“梅卿,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了。我们结束了。你不要再搞这些花样,
好好开始新生活不行吗?小云身体不好,
我不希望这些事***到她……”希望我不要***到他的小云。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
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多看我一眼。世界这么大,
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悲哀像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淹过头顶。最终我没再求他。
申薇又凑了些钱,把我押进了医院。第一期化疗痛苦得超出想象。呕吐,脱发,浑身疼痛。
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数格子。有时候疼得迷糊了,会下意识喊出秦漠的名字。
喊完了,睁开眼,看见空荡荡的病房,才想起来,不会有人应了。有一次护士看我实在可怜,
小声问:“梅姐,你爱人呢?”我扯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死了。”在我心里,他是死了。
那个十六年前会因为我手冷就揣进他怀里捂着的少年,早就死得透透的了。治疗费烧得飞快。
申薇的钱很快见底。医生找我谈了几次,话里话外都是后续费用的问题。我知道她尽力了。
那天下午,我拔掉了手上的针头,准备收拾东西出院。等死吧,何必拖累朋友。
就在我换好自已衣服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了。秦漠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头发凌乱,
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手里捏着一沓纸,
是我之前寄给他的那份完整的、盖着医院红章的诊断证明。他看到了我光秃秃的头皮,
看到了我苍白浮肿的脸,看到了我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和青紫。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比我这个病人还要难看。“真的……”他嘴唇哆嗦着,往前走了一步,
差点绊倒,“梅卿……你……你怎么不早说……”我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了。你说我PS,说我装病博同情,怕***到你的云舒。”他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他语无伦次,
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滚着震惊、恐慌、愧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楚。
“钱……钱我来出!多少钱都治!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国内不行就去国外!”他冲过来,
试图抓我的手。我避开了。“不必了。秦先生。”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我们离婚了。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梅卿!”他急了,声音发颤,“你别任性!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知道你恨我,你怎么样对我都行,但你不能拿自已的命开玩笑!”“我的命,
跟你还有关系吗?”我抬起头,直视着他。他的慌乱和痛苦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觉得讽刺。
“在你让我净身出户,为了给你的云舒腾位置的时候,我的命对你来说,不就无关紧要了吗?
”他像是被击中了要害,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就在这时,
一个温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漠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找了你好久……”云舒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色羊绒裙,楚楚可怜地出现在门口。她看到我,
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同情:“梅姐姐?你真的病了呀?
我和漠哥都很担心你……”秦漠像是突然被惊醒,有些仓促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我,
眼神复杂难辨。我没说话,只是继续慢吞吞地收拾我那点寒酸的行李。云舒走过来,
轻轻挽住秦漠的手臂,柔声说:“漠哥,既然梅姐姐需要帮助,我们肯定要帮的。
钱不是问题,你尽管安心治病,梅姐姐。”她又看向我,语气真诚得无可挑剔。
我看着他们挽在一起的手臂,看着秦漠那副失魂落魄又左右为难的样子,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演够了吗?”我轻轻问。两人都愣住了。“云舒,这里没观众,
不用摆这副善良大度的姿态。秦漠,你的钱,留着给你的心上人买营养品吧。
我梅卿是死是活,从此跟你们两位,再无瓜葛。”我拉起行李箱,朝门口走去。
经过秦漠身边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紧,
声音几乎是哀求:“梅卿……别走……让我补偿你……求你……”我一根一根,
掰开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冰凉,却在发抖。掰开最后一根手指时,
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窒息般的呜咽。我没有回头。走出病房,
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男人站起身,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办好了?”他问,
声音沉稳。“嗯。”我点点头,“周医生,麻烦你又跑一趟。”周砚,我的主治医生。
一个沉默可靠的男人。申薇拜托他多关照我,他便真的尽职尽责,
甚至超出了医生的职责范围。在我最绝望想放弃的时候,是他板着脸把我骂醒,
说梅卿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对不起所有想救你的人。
他看了一眼病房里僵立的秦漠和云舒,什么也没问,只是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
支撑住我虚弱的身体。“走吧,车在楼下。申薇煲了汤,在家等你。”我们转身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回响。我知道秦漠在看着。看着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
如今光着头,病骨支离,却挺直了脊背,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他的世界。
就像我当初,一步一步,走出那个经营了十六家。周砚的车是辆黑色的SUV,里面很干净,
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点柑橘香。他替我放好行李,又绕过来给我开车门,扶我坐进去。
他的手很稳,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冷静和可靠。我没问他为什么还没走。他今天应该休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