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噼啪作响,爆开一朵朵绚烂的灯花,将整个昭华殿映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椒兰香气,混合着一种更沉、更凛冽的冷松香,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禾岁安端坐在巨大的婚床上,繁复层叠的嫁衣如云霞般堆砌在她周身,沉甸甸的赤金凤冠下,是一张被精心描画过的脸。眉眼秾丽,唇色嫣红,每一处都符合大昭嫡公主的尊贵,以及……即将成为北凛新君皇后的身份。
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妥善掩埋,唯余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殿门外传来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劝诫:“陛下,陛下您慢些……”
“滚!”
一声低沉含混的冷斥,殿门被猛地撞开。
浓重的酒气率先席卷而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寒气,踉跄着踏入这满室暖红。北凛新君,甚元楠。他并未穿正式的喜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制的狰狞龙纹盘踞其上,张牙舞爪。墨玉般的发丝有些散乱,几缕垂落额前,更衬得那张脸轮廓深刻,俊美得极具侵略性,一双深眸因酒意而染上猩红,此刻正死死钉在床上的禾岁安身上。
殿内侍立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甚元楠挥退了所有宫人。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
他一步步走向婚床,步伐带着一种猛兽打量猎物的缓慢与压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刀,刮过禾岁安脸上的每一寸肌肤。
终于,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
冰冷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喙的蛮横,仿佛要捏碎那纤细的骨骼。
禾岁安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痛楚,只是顺从地仰起脸,迎上那双充斥着醉意、审视与毫不掩饰轻蔑的眸子。
“禾岁安……”他低哑开口,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酒气和刺骨的寒意,“大昭最尊贵的嫡公主……呵。”
他凑近她,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带着令人战栗的恶意。
“听着,你不过是你们那昏聩老皇帝送过来,求着寡人暂息干戈的一件玩物。”他的拇指粗粝,摩挲着她下颌娇嫩的皮肤,留下细微的红痕,“摆清自己的位置,安分守己,或许还能在这北凛宫里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若敢有半分不该有的心思……”
他指尖力道骤然加重,眼中杀意凛然。
“寡人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预期中的恐惧、屈辱或是愤怒并未出现。
烛火跳跃下,禾岁安眼底仿佛有细微的流光一转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甚至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在那强硬的钳制下,用一种近乎缱绻的姿态,微微调整了一下仰头的角度,使得自己看起来更加柔弱无依,脖颈的线条优美而脆弱。
红唇轻启,呵气如兰,声音软媚得能滴出水来:
“陛下说的是。”
她眼神温顺,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迎合的迷离,像是被驯服的雀鸟。
“岁安……明白。”
甚元楠猩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似乎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那掐着她下巴的手,力道不自觉松了一瞬。他凝眸,更深地看进她眼里,试图从那片看似柔顺的湖水中找出丝毫伪装的裂痕。
但他只看到一片平静无波的、倒映着烛光与他身影的朦胧。
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味交织而上。他猛地松开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不知是嘲讽还是满意。
“明白就好。”
他粗鲁地扯开她凤冠前的珠帘,冰冷的玉石珠串撞击在一起,发出凌乱的脆响。高大的阴影彻底笼罩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将她压入那一片炫目而令人窒息的红绸之中。
赤金凤冠被甩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烛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映照在床榻边摇曳的纱幔上,光影迷离。
禾岁安的脸埋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之间,呼吸间全是那冷冽的松香和酒气。在甚元楠看不见的角度,那双原本盛满了柔顺媚意的眼睛倏地睁开。
里面没有任何情动,没有屈辱,甚至没有波澜。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越过甚元楠压迫的肩膀,落在不远处摇曳的烛火上。
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投下两簇微小却顽强的亮光。
三年。
北凛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才刚入深秋,宫墙檐角已凝了初霜,呼吸间都带着白茫茫的寒气。
凤仪宫,虽冠以中宫之名,却地处偏僻,陈设清冷,三年来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在北凛宫廷最不起眼的角落。
殿内并未过多烧地龙,透着一种沁骨的冷意。
禾岁安只着一件素色的宫装长裙,未施粉黛,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正临窗执笔,誊抄着一卷佛经。侧影单薄,神色淡泊,仿佛真的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冷遇中磨平了所有棱角,成了一尊精致而无生气的玉雕。
只有偶尔抬眸间,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沉静锐光,才隐隐透出这具温顺皮囊下截然不同的内核。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而稳。
一名穿着北凛低级宫女服饰、面容寻常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近,将一盏新沏的热茶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动作与其他宫人无异。
只是在放下茶盏的瞬间,她的指尖极快地在案几上叩击了几下,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
禾岁安笔下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偏移,依旧专注地落在面前的经卷上。
那侍女垂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良久,禾岁安缓缓搁下笔。
她端起那盏茶,并未饮用,只是用指尖细细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寂的梧桐树上,眼神放得极远。
三年蛰伏,足够一只被困的幼凤,用柔软喙爪,悄无声息地啄穿坚硬的牢笼。
表面的顺从,是她最好的护身符。甚元楠对她这个“安分守己”的玩物,早已失去了大半的兴趣与戒心。而北凛朝堂的波谲云诡,后宫妃嫔的明争暗斗,甚元楠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兄弟……处处是漏洞,处处是可乘之机。
她用抄写经书的名义,源源不断地获取笔墨纸砚。那些看似无用、被随意处置的废稿,通过特殊药水的涂抹,会显露出截然不同的内容——安插在各处的眼线送来的情报,或是她发出的指令。
她用赏赐下来的寻常珠宝,暗中换来的银钱,悄无声息地收买着人心。从最低等的洒扫宫人,到御书房外值守的小太监,甚至某个不得宠、备受排挤的低阶武将……一点一滴,织成一张无形而庞大的网。
她“体弱多病”,时常需要些特定的、并不起眼的药材“调理”。太医院的记录天衣无缝,无人知道,那些药材经过巧妙配比,成了另一种东西,滋养着另一批人。
她甚至“无意间”救下过一个因冲撞宠妃而被鞭笞弃于荒野的罪奴。那罪奴伤愈后,成了一抹只忠于她的影子,身手诡谲,穿梭于宫廷黑夜。
杯中的茶水渐渐冷却。
禾岁安收回目光,垂下眼帘,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已然温凉的茶。
茶味苦涩,回味却甘。
如同这三年,每一天都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踱步,饮冰食檗。但每一点暗中积蓄的力量,每一次成功的传递与布局,都带来一丝隐秘的甘甜。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若有似无地划过一圈。
快了。
就快以不必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