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中魅影建安二十三年,上元。戌鼓初动,月华如练,千盏莲灯自御沟浮出,
漂过朱雀桁下。灯面皆用细纱笼着,烛焰凝成团团金粟,随波旋转,
竟映得水底天穹也似燃起星汉。京中旧例:凡灯入皇河,
须先由司灯局题字——"太平""长安"之类吉语,方可放行。偏今夜有盏灯,素白无字,
只以朱砂绘一折枝梅,花蕊处却用冰裂纹隔作五瓣,活像雪里藏血。御沟两岸,
香风裹着酒气,吹得那盏白灯忽地打旋,竟自逆流而上。桁上观者如潮,皆道是"祥瑞"。
唯有桥头卖糖画的跛丐,拄杖喃喃:"白灯逆游,索命来啾。"话音未落,
灯纱"嗤"地裂开,烛泪滚入水中,"滋啦"一声,河面腾起寸许赤焰,恰如梅开雪里,
一瞬即灭。"灯灭,影现。"桁下画舫中,有人低低念了一句。那声音极轻,
却被河风削得尖利,直钻进人耳。舫首立着个披玄狐氅的少年,腰悬一寸半小铜镜,
镜背錾着"照影"二字,笔画已磨得圆滑。他俯首望向河面——赤焰熄处,
正漂来一片薄薄的人影,黑得像墨,却随水波漾出五官:眉似远黛,唇若含朱,
分明是女郎侧颜,只是左颊缺了一块,仿佛被谁咬去。少年探手入水,影便碎成千万缕,
缠绕他指缝,冷得胜冰。身后小厮惊呼:"公子,手!"少年却笑,以指就唇,
轻轻一吹——影丝竟被他吹作一缕灰烟,袅袅钻入铜镜。镜面随之泛起水纹,映出岸上灯火,
却独独少了方才那盏白灯。"第三盏了。"少年收镜入怀,抬眼望向桁上。那里,灯市如昼,
游人如织,谁也没注意,桥头糖画摊的跛丐已不见踪影,只遗下一地碎糖,
凝成小小一枝朱砂梅。朱雀桁北,是通宵不禁的"千灯巷"。巷口新立一座灯楼,高七丈,
以竹骨绷纱,绘《上元百戏图》。楼心悬一盏主灯,大如车轮,灯面却用黑纱罩着,
外缠白绫,以银粉写"无咎"二字。灯楼四角,各垂赤绳,系着四枚小小铜铃。风一过,
***如咽,灯纱微鼓,黑里竟透出一线猩红,像有人在内提灯徐行。少年携小厮入巷,
但闻笙歌鼎沸,香雾蒸腾。巷侧有那献"肉傀儡"的,以活人扮作木偶,关节穿银丝,
牵丝者隐于帷中;又有那"悬丝灯",以发丝悬灯于空,下无倚柱,灯却稳稳旋转,
映得地面人影忽长忽短,竟有人影头生双角,背展蝠翼,而本体不过垂髫小童。众人喝彩,
掷钱如雨。少年驻足,忽闻一缕笛声,细若游丝,却压得满巷灯火俱是一颤。笛声自灯楼来。
黑纱主灯内,那线猩红陡然亮成一道血缝,"无咎"二字被血光一映,竟化作"有尤"。
铜铃无风自震,"当当当当"四声,四下里灯火齐暗,只余灯楼黑得发亮,像一具竖起的棺。
少年腰间铜镜忽地滚烫,"照影"二字竟渗出殷红血珠,沿镜缘滴落,落地却化作细小灯焰,
一朵一朵,正排成那盏白灯上的折枝梅。"公子——"小厮声音发颤,"灯里……有人!
"少年抬眼,只见黑纱主灯顶端,缓缓探出一只素手,腕系细银链,链上串着五瓣冰裂纹梅,
花蕊处正滴着真血。血落在灯楼竹骨,"嗒"一声,竟生出细小赤芽,一瞬开成朱砂梅,
艳得瘆人。而那只手,五指纤纤,却缺了小指——断面整齐,像被利器削去,又早结痂。
少年抚过铜镜,镜中忽现一张女郎面孔,左颊缺一块,与方才水中影一般无二。女郎启唇,
无声,只以口型道:"君来照影,我亦照君。"灯楼黑纱倏地鼓满,似有人在内深吸一口气。
满巷灯火被这一吸,竟齐齐倒卷,火舌舔向楼心。黑纱"呼"地化作飞灰,
露出内中真灯——那哪是灯,竟是一具七尺琉璃棺,棺壁薄如蝉翼,内贮淡红液体,
液体中立着个披嫁衣的女郎,凤冠上珠串低垂,遮了面目,只露缺了小指的一只手,
正抚着棺壁。琉璃棺外,原应烛火处,却悬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以银丝络住,每跳一下,
棺内液体便红一分,女郎凤冠上的珠串亦随之"嗒"地断线,一粒粒滚落,
在琉璃壁内撞出清脆声响,像更漏。少年眯眼,
认出那心脏——是他三年前亲手埋入北邙的"替代品"。如今,它竟被挖出来,
做了别人的灯芯。琉璃棺外,银丝渐被血光蚀断,"啪"一声,心脏坠入棺内,
溅起一朵红浪,正打在女郎凤冠。珠帘被血浪冲开,
露出一张缺了左颊的容颜——却仍艳得惊人,像被谁咬去一口的月饼,缺处不见骨,
唯有一道旧疤,弯如新柳。女郎睁眼,眸子黑得映不出任何灯火,却映出少年腰间铜镜。
她笑,无唇色,只以齿列微张:"郎君,上元节,不该照影么?"少年退后一步,
足尖踏碎镜缘滴落的灯焰。焰碎,竟发出铜铃般的脆响。他忽然扬声,
清朗嗓音压过满巷惊呼——"朱雀桁南,白灯逆游;千灯巷北,影照无咎。诸位!"他转身,
对巷口越聚越众的游人长揖,"今夜灯市,有借影还魂者。欲观后事,且付一文,
买我铜镜照影。镜中无灯,唯有真相。"说罢,他解下铜镜,高高举起。镜背"照影"二字,
血光已凝成一道细细裂缝,正"咔啦"一声,裂成两半——裂缝里,漏出一线白,像初雪,
像旧骨,也像那盏逆流的灯。铜镜裂时,琉璃棺中的女郎忽然抬手,以断指处蘸心口血,
在棺壁写下二字——"救我"血字甫成,满巷灯火俱是一暗,仿佛被谁吹灭。黑暗中,
只闻"格格"碎响,琉璃棺壁自血字处蔓延无数冰裂纹,像五瓣梅,一瞬开至棺底。
裂纹深处,透出极淡的白光,白光里,隐约浮起另一盏灯——素白无字,只绘折枝梅,
花蕊藏血。少年低笑,将裂镜揣入怀中,转身没入黑暗。他身后,小厮颤声喊:"公子,
去哪?"少年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一点金属般的冷——"去朱雀桁,找那枝糖画梅。
""糖画已碎——""碎糖里,藏着她小指。"话音未落,千灯巷深处,灯楼轰然崩塌。
琉璃棺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出少年背影,每一片都缺了左颊。而棺中女郎,已不见踪影,
唯余一截断指,静静躺在废墟,指上银链串着五瓣冰裂纹梅,花蕊处凝着一粒小小灯焰,
焰心幽黑,像只不动眼珠。巷外,御沟水声潺潺。那盏白灯早沉,水面却漂起一片糖,
凝成朱砂梅,正随流远去。糖梅之侧,浮着铜镜碎片,"照影"二字被水一浸,血光褪尽,
唯余清白,像新雪,也像旧骨。更鼓二动,月偏西。千灯巷再亮时,灯楼已平,游人复聚,
只道方才是一场"灯王"彩头,主家别出心裁。卖糖画的跛丐重又现身,以铜勺舀糖,
三两下勾出一枝新梅,递与垂髫小童。小童接过,咬一口,缺了小指,却笑得天真:"甜!
"糖梅枝上,糖汁滴落,落在地面,竟凝成细细灯焰,一朵一朵,排成字——"照影"风过,
焰灭,字亦散。御沟那头,少年身影已没入灯海,唯腰间铜镜碎片相击,发出极轻的"叮",
像更漏,也像谁在低笑——"郎君,上元节,不该照影么?"第二章 镜里藏花朱雀桁南,
残灯未散。御沟水被千灯映得发红,像一条缓缓蠕动的赤练蛇,吐着金焰的信子。
少年蹲在桥栏上,以裂镜碎片拨水,每拨一次,便有一粒糖梅渣浮起,被镜光一照,
竟显出细小牙印——缺了小指的那只手留下的牙印。“她在吃自己的指骨。”少年低声道,
似对小厮,又似对镜。
镜中却映出另一重景象:琉璃棺碎、心脏坠、女郎写血字——皆倒着演,像有人把时辰拧反。
少年以指蘸水,在桥石写“逆”字,字成即被水冲走,却留下一道暗红,像极细的血线,
顺石缝蜿蜒,正指向御沟上游——皇城。小厮颤声:“公子,再往前,可要进‘水门’了。
”水门者,皇城暗渠之闸,每岁上元开一次,放灯入御沟,亦放万民之愿。然子时一过,
闸即闭,闸内之水倒灌,灯与人皆不得出。少年抬眼,月已偏西,更鼓将三。“来得及。
”他解下腰间最后一枚完整铜镜,以红线悬于桥栏,镜面正照水门。镜背“照影”二字,
裂处被糖汁黏合,糖又凝成五瓣梅,梅蕊一点黑,像粒烧焦的米。“你守此处。
若镜中梅开六瓣,”少年顿了顿,“便割指滴血于镜,喊她三声‘阿无’。”“阿无?
”“她缺的那块颊,本名叫‘无咎’。”少年笑,却将笑收得极冷,“她若应了,你便闭眼,
数九下,再睁眼——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回头。”小厮还要问,少年已翻身跃下桥栏,
足尖点过水面浮灯,竟如点水鹞子,一瞬掠出三丈。每落一灯,灯即沉,像被抽了骨。
灯沉处,水色便暗一分,暗里浮起白,是细碎的人影——缺颊、断指、披嫁衣,皆仰面朝天,
口形一致:“照我。”少年不照,只以裂镜碎片割掌,血珠滚落,遇水即凝成细小灯焰,
一朵一朵,排成箭头,直指水门。血灯所照,人影皆避,像雪见日,簌簌碎成黑烟,
烟里又漏出更小的影——猫、狗、垂髫童、卖糖老丐,皆缺左颊,皆无声张口,
露出黑洞洞的喉。水门近了。水门以生铁铸,高丈二,闸板却用整棵梼木,木纹如鳞,
被水浸得发黑。门下守闸的老卒已醉倒,怀里抱空瓮,瓮底残酒混着灯灰,像稀薄的血。
少年俯身,以指蘸酒,在梼木闸门写:“有尤。”字成,木鳞竟微微开合,像巨鱼鳃板,
漏出一缝。缝内吹出风,极冷,带着陈年的胭脂与铁锈味。少年侧肩挤入,
风割得他狐氅裂出长口,白绒飞起,遇风即燃,火却逆燃向上,一瞬舔过他鬓边,
发卷曲成细小梅枝,枝头结黑花,花蕊是焦黄的火。闸内暗渠,无灯,唯少年掌中血灯照路。
渠壁以青砖券拱,砖面凿浅槽,槽内注满脂膏,本待子时燃作“地龙灯”,
却不知被谁提前点了,膏尽火灭,余温尚存。少年以指抹壁,沾了一层冷脂,
凑鼻一嗅——混了茉莉头油与女人肌香,极淡,却让他眉心一跳:是她嫁衣上的味。
再行数丈,渠忽开阔,现一方小池,池心立石柱,柱上铁环垂四链,
链端悬一物——琉璃棺盖。棺盖倒扣,像只巨大的碗,碗内盛满暗红液体,液面漂着心脏,
已不跳,却仍一鼓一瘪,像被无形之手反复捏放。棺盖边缘,缺指的女郎静静跪坐,
嫁衣褪至腰际,露出背脊——雪背无疤,唯脊柱一节一节凸起,像一串未剥的莲子。
少年止步,血灯照她,她却低头,以断指蘸液,在棺盖写:“郎君来迟。”液作血字,
字却反写,少年从镜中读——镜在桥栏,却像悬于此间,正映出“迟”字最后一钩,
钩尖滴下一粒黑,像烧焦的米。少年忽觉掌心痛,垂目,见自己裂镜碎片竟嵌进肉里,
镜中映出女郎背脊——那串“莲子”竟在皮下蠕动,一节节鼓起,破皮而出,却是细小灯芯,
芯端燃白火,火里又生黑影,影作女郎形,缺颊、断指,正对他笑。“你借我心,我借你影。
”女郎开口,声却从少年喉底溢出,像有人替他答话,“公平。”少年咬牙,
以另一手拔碎片,血随镜出,却凝成一线,直射池心。血线过处,白火皆灭,灯芯萎顿,
女郎脊背平复,唯余一道细缝,自颈至腰,像拉链,却无缝齿,只渗极淡红。女郎回首,
对他莞尔,左颊缺口被血线填补,竟生出薄薄新肉,色如幼蕊。“第三盏灯,”她轻声,
“该点了。”少年忽觉脚下渠砖松动,低头——砖缝浮起白,是细小牙印,
缺了小指的那只手留下的牙印。牙印连成枝,枝生五瓣梅,梅蕊即他血灯。梅开处,砖裂,
探出一只手,腕系银链,链串五瓣冰裂纹梅——正是桥下那截断指。手却极大,
指节粗如嫩藕,反扣他踝,一拖,少年半身没入砖下。砖下非土,乃虚空。
虚空里倒悬着皇城:千灯巷、朱雀桁、御沟……皆倒长天穹,灯焰向下,
照出地面人潮——却皆无影。少年被拖得急坠,却见倒悬的桥栏上,小厮正守镜,
镜中梅已开至五瓣半,第六瓣颤颤欲吐。小厮闭眼,数:“一、二、三……”少年张口欲喊,
却发不出声,因虚空里涌来大量液体,淡红,带茉莉与铁锈——正是池心那碗“血”。
血灌他喉,却冷得像雪,雪里浮着细小心脏,一鼓一瘪,像无数鱼鳔。
少年忽明悟:所谓“第三盏灯”,便是他自己——他的影,他的心,他的喉中雪。“照我。
”虚空里,女郎俯身,嫁衣化作黑纱,罩住倒悬皇城。纱上绣五瓣梅,梅蕊皆细小铜镜,
镜镜映少年,却映出不同缺处:或失目、或失舌、或失心……唯有一镜完整,镜中少年无缺,
却背对众生,正拾级而上,登水门梼木闸板——那是他来时路。少年抬手,以最后意识,
将嵌掌的裂镜碎片,狠狠插入自己左颊——插入那道本不属于他的“无咎”缺口。血溅,
碎片却生根,镜背“照影”二字反向生长,自他颊骨透出,正成“有尤”。“阿无。
”他对自己喊。桥栏上,小厮数至“九”,睁眼——镜中第六瓣梅,开至一半,忽停。
镜背“照影”二字,裂处渗出糖汁,糖凝成极小手指,指缺小指,正对他摇。
小厮想起少年嘱咐,咬牙,割指滴血于镜,喊:“阿无!阿无!阿无!”第三声出口,镜碎,
碎片却不落,反升,凝成一盏白灯,素纱无字,唯绘折枝梅——正是御沟初现那盏。
灯升越高,照出桥下水面,水却干涸,露底——底铺青砖,砖上躺少年,左颊嵌镜,
镜已圆满,无缺。少年睁眼,眸子黑得映不出任何灯火,却映出小厮惊惶的脸。
“公子……”少年不语,只抬手,以指蘸颊血,在干涸渠底写:“咎由自取。”字成,
水自四方涌回,瞬间淹字,却浮起那盏白灯,灯顺流而下,漂向皇城。少年起身,狐氅已碎,
唯余腰间铜镜链,链悬空,无镜,却发出极轻“叮”,像更漏,也像谁在低笑——“郎君,
上元节,不该照影么?”白灯入水门,闸板已闭,却无声自开,像迎旧客。灯过闸,
暗渠尽头,现一道阶梯,阶上覆雪,雪踏无痕。灯升阶,至顶,是一间小小斗室,室无窗,
唯北壁悬一巨幅画像——像中女郎,凤冠霞帔,左颊无缺,小指俱全,正含笑垂眸,
观画外之人。画像下,供一案,案上置琉璃棺,棺内空,唯铺一层暗红绒,绒上压一册旧簿,
封面题:《照影录》白灯至案,自燃,火却向上,舔画像裙摆。画像被火舌卷,竟渐渐透明,
显出背后壁龛——龛内立一人,披玄狐氅,腰悬铜镜,镜背“照影”二字圆满无缺,
正是少年。然少年此刻正立于斗室入口,左右各一“自己”:一从画像出,一从阶梯来,
三者皆静,唯白灯火将三人影子投于壁,影却合一,成一女郎形,缺颊、断指,正对他笑。
少年抬手,抚左颊——镜碎片已平,无痕,却觉颊内空,像被谁挖去一块肉,填入凉雪。
他忽明悟:从朱雀桁至此,他从未走出那盏白灯——灯即镜,镜即影,影即她。
所谓“第三盏灯”,不过是让她借他影,走出画,走出棺,走出“无咎”。“阿无。
”他轻声,却非唤她,是唤自己——唤自己那部分被影吃掉的魂。更鼓三动,皇城钟鸣。
上元节终,灯市熄。千灯巷废墟,老丐重支糖画摊,以铜勺舀糖,勾一枝新梅,
递与垂髫小童。小童接过,咬一口,缺了小指,却笑得天真:“甜!”御沟水恢复平缓,
漂过最后一盏灯——素白无字,唯绘折枝梅,花蕊处却用冰裂纹隔作六瓣。第六瓣,
是新裂的,缺口整齐,像被利器削去,又早结痂。灯至朱雀桁下,被桥墩一撞,
“嗤”地裂开,烛泪滚入水中,“滋啦”一声,河面腾起寸许赤焰,恰如梅开雪里,
一瞬即灭。桥栏上,红线悬镜,镜已空,唯余“照影”二字,反向生长,自镜背透出,
正成:“有尤”风过,镜坠,碎,碎片却不沉,反升,凝成极小一粒糖,糖凝成梅,
梅缺小指,正随流远去。远处,皇城水门缓缓闭,闸内传来极轻“叮”,像更漏,
也像谁在低笑——“郎君,上元节,不该照影么?”第三章 雪骨莲舟水门阖,更鼓四动。
皇城内外,灯烬成灰,唯御沟暗渠深处,漂出一瓣糖梅,缺了小指,色如凝脂,却透一线黑,
像雪里埋炭。糖梅随波打旋,每旋一次,便在水面留一道极细裂痕,裂痕相连,
竟成一朵倒置的莲,莲心处,缓缓浮起一叶小舟——舟长不盈尺,以人骨为龙骨,指甲为鳞,
外覆半透白纱,纱上绣五瓣梅,梅蕊却是细小铜铃,无风亦响,声如婴啼。舟首立一女郎,
披玄狐氅,腰悬铜镜,镜背“照影”二字已平,唯左颊留一道新红,像未合的唇。女郎俯身,
以断指蘸水,在骨舟写:“去北邙。”字成,水即倒流,载舟逆流而上,所过之处,
两岸残灯皆灭,灯芯却自拔,化作白灰,灰凝成蝶,蝶翅各缺左翅,飞不能高,只贴水而掠,
发出极轻“嚓”,像雪夜踏枝。舟行里许,水忽断,现一道石阶,阶上覆雪,雪无印,
唯正中摆一盏白灯——正是朱雀桁沉水那盏,灯纱已补,六瓣梅缺处,以人皮为补丁,
皮上毛孔清晰,却渗极淡胭脂。灯侧,跪一人,披破败玄狐氅,腰悬裂镜,
镜背“有尤”二字,血痂如新。那人垂首,散发遮面,唯露右颊,颊完好,却透青,
像冻透的玉。舟靠阶,女郎抬步,足不点雪,却留下细小牙印,缺小指那只手留下的牙印。
牙印连成枝,枝生五瓣梅,梅开处,雪化,露出底下青砖——砖上刻“无咎”二字,反向,
正是少年颊内那枚镜碎片背面。女郎俯身,以指抚字,字便浮起,化作一道细缝,
缝内吹出风,极暖,带着陈年的茉莉与铁锈,正是少年喉中雪味。“我替你暖。”女郎轻声,
却从狐氅内取出一物——那颗曾悬于琉璃棺外的心脏,已干瘪,表皮却覆一层糖壳,
壳上绘折枝梅,六瓣,缺处以铜丝补,丝端凝极小灯焰,焰心跳动,像未死透的鱼。
女郎将心脏置于“无咎”字缝,风即回卷,裹着心脏,一瞬吸入缝内,缝合,雪复覆,
再无痕。跪地那人忽抬头——是少年,却非少年:眸子白,像被挖去瞳仁,只余眼白,
眼白上却生细小铜镜,镜镜映女郎,却映出不同完整:或无缺,或缺右颊,
或缺心……唯有一镜破碎,镜中少年正立朱雀桁,左颊嵌碎片,血溅白灯——那是他来时路。
“影已还你。”女郎对无瞳少年道,“心呢?”少年张口,却吐出一缕白灰,灰凝成蝶,
缺左翅,正栖于女郎肩,翅上写极细字:“在北邙。”北邙山,旧名“亡人坡”,历朝乱坟,
雪不积,只覆一层薄纸,纸色灰白,像被谁嚼过的骨。骨舟逆流至此,水已尽,
唯余一道干涸河床,河床上插满残灯——灯皆倒置,火舌向下,
舔着一具具倒埋的棺:棺首向下,棺尾朝天,像被谁随手插的箭。棺木皆无钉,唯以铜丝缠,
丝端系小镜,镜背“照影”二字,却被风沙磨得模糊,只余“影”字末笔,弯如新柳,
正指向山巅一座新掘圹穴。女郎弃舟,踏河床,每一步,倒埋棺内便响起“咚咚”,
像心脏在敲棺尾。她行至圹穴,***覆一大幅画像——正是皇城斗室那幅,女郎凤冠霞帔,
无缺无憾,唯画像心口处,被谁挖去一块,留下黑洞,像未合的唇。画像下,供一盏白灯,
六瓣梅缺处,以人皮补,皮上毛孔清晰,却渗极淡胭脂,正是朱雀桁那盏。女郎俯身,
以断指抚画像心口黑洞,抚一次,洞便深一分,深至第三指,洞内忽传来极轻“叮”,
像更漏,也像铜镜裂。她探指入洞,夹出一物——小小铜镜,径寸半,背刻“照影”二字,
笔画新,无磨损,唯镜心裂,裂缝里嵌一粒糖,糖凝成梅,梅缺小指,正是少年颊内那枚。
铜镜出,画像即燃,火却向下,舔入圹穴,穴内现一具琉璃棺,棺薄如蝉翼,内贮淡红液体,
液体中立着少年——披玄狐氅,腰悬铜镜,镜圆满,左颊无痕,唯眸子白,像被挖去瞳仁。
棺外,原应烛火处,却悬着一截断指,指上银链串五瓣冰裂纹梅,花蕊处凝极小灯焰,
焰心跳动,像未死透的鱼。女郎以铜镜照棺,镜中少年即睁眼,眸子黑得映不出任何灯火,
却映出女郎自己——缺颊、断指,正对他笑。少年抬手,以指蘸液,在棺壁写:“影已还,
心未归。”字成,液体即降,一瞬退尽,少年跌出棺,跪地,呕出一缕白灰,灰凝成蝶,
缺左翅,正栖于女郎肩,翅上写极细字:“救我。”女郎抚蝶,翅即碎,碎成六瓣梅,
梅缺处,以少年喉中雪补,雪凝成心,心跳动,像未死透的鱼。她将心置于铜镜裂缝,
镜即合,唯余一道新红,像未合的唇。“第三盏灯。”女郎轻声,“该点了。”山巅忽起风,
风卷倒埋棺,棺皆自土中拔出,一瞬立起,棺尾朝天,棺首向下,像谁翻转了乾坤。
棺内无尸,唯贮一滴滴白灯油,油浮细小铜镜,镜皆映女郎,
却映出不同缺处:或失目、或失舌、或失心……唯有一镜完整,镜中女郎无缺,却背对众生,
正拾级而下,登北邙河床——那是她来时的路。女郎以铜镜照众棺,
镜中即现少年——披玄狐氅,腰悬圆满镜,左颊无痕,唯眸子白,像被挖去瞳仁。少年抬手,
以指蘸白灯油,在虚空写:“照我。”油字即燃,火却向下,舔着倒埋棺,棺内灯油一瞬沸,
沸出万千白蝶,蝶翅各缺左翅,飞不能高,只贴地而掠,发出极轻“嚓”,像雪夜踏枝。
蝶群聚于女郎足前,凝成一叶小舟——舟长不盈尺,以人骨为龙骨,指甲为鳞,
外覆半透白纱,纱上绣六瓣梅,梅蕊却是细小铜铃,无风亦响,声如婴啼。舟首立少年,
披玄狐氅,腰悬圆满镜,唯左颊留一道新红,像未合的唇。他对女郎伸指,指缺小指,
断面却渗极淡胭脂,像雪里藏血。“去皇城。”少年道,声却从女郎喉底溢出,
像有人替她答话。女郎抬步,足不点地,却留下细小牙印,正是缺指那只手留下的牙印。
牙印连成枝,枝生六瓣梅,梅开处,倒埋棺皆平,白蝶复散,散成一盏盏白灯,
灯六瓣梅缺处,以人皮补,皮上毛孔清晰,却渗极淡胭脂,正是朱雀桁那盏。舟载二人,
逆流而下,所过之处,雪化,露出底下河床——床上刻“有尤”二字,反向,
正是少年颊内那枚镜碎片正面。少年俯身,以指抚字,字便浮起,化作一道细缝,
缝内吹出风,极冷,带着陈年的胭脂与铁锈,正是女郎狐氅味。“我替你冷。”少年轻声,
却从狐氅内取出一物——那颗曾悬于琉璃棺外的心脏,已饱满,表皮却覆一层铜壳,
壳上绘折枝梅,六瓣,缺处以糖丝补,丝端凝极小灯焰,焰心跳动,像未死透的鱼。
少年将心脏置于“有尤”字缝,风即回卷,裹着心脏,一瞬吸入缝内,缝合,雪复覆,
再无痕。更鼓五动,天欲晓。皇城水门,闸板无声自开,像迎旧客。一叶小舟逆流而入,
舟长不盈尺,以人骨为龙骨,指甲为鳞,外覆半透白纱,纱上绣六瓣梅,梅蕊却是细小铜铃,
无风亦响,声如婴啼。舟首立二人:女郎披玄狐氅,左颊留一道新红;少年披玄狐氅,
左颊无痕,唯眸子白,像被挖去瞳仁。二人并肩,却各缺一指:女郎缺右小指,
少年缺左小指,断指处各渗极淡胭脂,像雪里藏血。舟至御沟朱雀桁下,
水面浮起最后一盏白灯——六瓣梅缺处,以人皮补,皮上毛孔清晰,却渗极淡胭脂。
灯舟相撞,无声,灯即碎,碎成六瓣,瓣瓣皆映二人,却映出不同完整:或双颊无缺,
或双指俱全,或眸子黑白分明……唯有一瓣破碎,瓣中二人皆背对,正拾级而上,
登北邙山巅——那是他们来时的路。桁上,老丐重支糖画摊,以铜勺舀糖,勾一枝新梅,
递与垂髫小童。小童接过,咬一口,缺了小指,却笑得天真:“甜!”糖梅枝上,糖汁滴落,
落在地面,竟凝成细细灯焰,一朵一朵,排成字:“照影”风过,焰灭,字亦散。御沟那头,
小舟已没入灯海,唯余铜铃脆响,像更漏,也像谁在低笑——“郎君,上元节,不该照影么?
”第四章 糖骨更残更鼓六动,天光未透,皇城雪却先落了。雪片大如糖梅,一触地即化,
化处浮起淡淡胭脂色,像谁把旧嫁衣拆成碎纱,扬了满城。朱雀桁上灯火尽灭,
御沟水面结了一层脆冰,冰下隐约漂着铜铃脆响——是那叶骨舟,舟身已散,
龙骨、指甲、白纱俱沉,只余六瓣梅铃,被冻在冰里,每响一次,冰面便裂一道细纹,
纹作细小牙印,缺小指那只手留下的牙印。桥栏上,红线空悬,铜镜早坠。镜坠处,
凝一粒糖,糖里裹极小铜铃,铃舌却断,发不出声。糖侧,跪一人,披破败玄狐氅,
腰悬裂镜,镜背“有尤”二字,被雪一覆,像被谁用白绫缝了口。那人垂首,散发遮面,
唯露左颊——颊骨上嵌一道铜镜碎片,
镜中映皇城:千灯巷、倒埋棺、北邙圹穴……皆倒悬天穹,灯焰向下,
照出地面人潮——却皆无影。雪落他肩头,积一层薄,薄里渗极淡胭脂,像未合的唇。
唇忽启,吐一缕白灰,灰凝成蝶,缺左翅,翅上写极细字:“救我。”蝶即碎,碎成六瓣梅,
梅缺处,以少年喉中雪补,雪凝成心,心跳动,却不在胸腔,而在雪底——每跳一次,
皇城便陷一寸,一寸里埋一盏白灯,灯六瓣梅缺处,以人皮补,皮上毛孔清晰,
却渗极淡胭脂。水门外,老丐收摊,糖画铜勺凝了一层糖霜,霜里冻着最后半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