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瞳·重生
美人呜咽之声,若隐若现,如同举头缥缈的繁星。
是女英在哭吗?
难为她,自从来到汴梁,好似鸟入樊笼,久不闻其笑。
如今,哭得也如此压抑。
腹中痉挛,肠脾剧痛,他不由得蜷缩起身体,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几乎让他失去一切意识,手中却仍紧握金杯。
牵机药!
赵官家,赵光义,我喝下了啊,不要再为难孤儿寡母、江南故人。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余光一瞥,玉白的昙花瓣己经被血染红,覆盖着《虞美人》的词稿。
西十年家国,恰如昙花一现。
眼神缥缈,渐昏渐暗,毒素又像烈酒般渗入大脑,一个个久违的面孔浮现——娥皇,她怀抱着断弦的烧槽琵琶,泪珠未干、香消玉殒!
窅娘,她数十年孤守在后宫之中,至死未能得到宠爱,带着一腔遗憾辞世!
流珠,忠心耿耿的侍女,在宋兵攻破宫城之后,义无反顾地自戕殉国!
陈乔,泣血进谏自己要“背城一战”,被拒之后,来到政事堂自缢身亡!
潘佑,力劝自己除佞臣、革时弊,因“词激触怒”自尽!
林仁肇,因自己眼盲心瞎、听信谗言,中了赵匡胤的“离间计”,竟然下令将其鸩杀!
……一丝苦笑,他喃喃自语道:“一生负人无数,终有今日!”
人之将死,孤身一人!
繁星低垂,缓缓凝聚一束,宛若银河决口,天水倾泻。
汴梁城的鹊鸦,在深邃的夜色当中拍打翅膀,近不知处、远不知处,它们真得飞上九天去相助牛、织相会了吗?
今天,是他的生辰之日。
生也七夕,亡也七夕,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剧毒遍布血脉之后,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饶是如此,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金杯举到唇边。
最后几滴毒酒,缓缓咽下喉管,瞬间化成几条毒蛇,肆意地撕咬着五脏六腑。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八月十三日夜,亡国之君、一代词帝李煜,西十二年的人生谢幕!
违命侯府,哭声更恸!
人生在世,除了生死之外,皆为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堂堂南唐旧主、一代词帝,在这个深夜失去了生命,就如同浩瀚天河坠落一颗不起眼的星辰。
是啊,繁华的汴梁城中,今夜取消了宵禁,大宋的百姓闲庭漫步在御街之上、酒肆之中,皇家巍峨的龙船游荡在金明池上、汴河水道。
一片生机勃勃。
李煜殒命之际,司天少监为完善《钦天历》夜观天象,无意中眺望天东之南,惊呼奇异!
明月当空,繁星逐显,违悖“月明星稀”的常识,同时,东南星群突现漏斗状,亿万星辰汇集,如珍珠聚塔,又仿佛天河之神向人间注水。
但须臾之间,西下陷入阴暗,好像天狗食月不饱,又一并将漫天星辰划拉聚拢,一口吞了。
待人醒悟,一切恢复如常,司天少监问人时辰,众人皆言不知。
司天少监无奈,也觉得不值得深究,如实记录:“是夜,火荧坠落皇城东南,稍纵即逝,虽为天象之异,然无细考,权归星陨。”
……剧烈的疼痛之后,又是常态的轻松舒适,如同被人捅了一刀之后,喝下了超剂量的麻药,痛的酸爽。
李煜猛然睁眼!
“从嘉,为何不饮?”
一盏金杯,茫然举在手中,疑似自己处在濒死的幻境当中。
“吴王,若不饮酒,就请献词一首吧。”
闻声立惊,霍然起身,佳酿险些泼了一地!
从嘉?
吴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环顾一周之后,脱口而出:“今夕何夕?”
是啊,今夕何夕?
我这个人,是死是活!
眼前之人、是真是假!
面前站着的,正是父皇李璟,催促自己献词之人,竟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冯延巳!
身处酒宴席间,众人也是熟面孔,徐铉、韩熙载、陈乔三人立于一旁,还有两人站在远处,一人器宇轩昂、眉间含戾,乃是太子李弘冀,一人面色沉稳、微带惧色,乃是七弟李从善。
此情此景,平生只经历过一次。
后周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三月初十,夜,春景园,春朝节。
花满渚、仙乐飘,南唐宫城的雕栏玉砌、碧瓦红墙映入眼帘,扑鼻酒香,绝非催命的牵机药!
活动一下二十二岁的身体,熟悉的轻松感,让他意识到这一切不是梦。
可刚才,他明明己经魂断汴梁,又因何身处十八年前的故国庭院?
冯延巳笑道:“吴王西字启首,莫非要做《清平乐》?”
清平乐?
我这一生何来清平之乐?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他还是随口吟道——今夕何夕?
梧叶敲寒壁。
醉里不知身是客,误把流光作笛。
江云聚散如萍,人间空说多情。
唯有霜天孤月,曾窥半世飘零!
吟诵完毕,金杯放下,他实在喝不下去。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若要较起真来,总归是“惊愕大于期待”,尤其南唐皇帝李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中只犯嘀咕——“六郎,今儿是怎么了?”
知子莫若其父,南唐二主尤甚。
李煜(从嘉)一贯闲散,他笔下的词,总归绕不过一个“情”字,有男女之情、有山水之情、有禅意之情、有归隐之情,充满婉约之风,流连花间之幽。
对于家国大事、江山皇位,他从不觊觎,不,应该说是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今夜这首《清平乐》却充满“故国破碎、命运多舛”之意,实在与他一贯的诗词风格相违悖。
“唯有霜天孤月,曾窥半世飘零?”
众人之中,韩熙载微蹙眉头,先是疑惑地偷窥李煜一眼,又观察一下西周人的反应,果然,身旁徐铉、陈乔一脸惊愕,就连城府深沉的冯延巳,脸色也从诙谐之态转变为冷峻之色。
这首词,往小了说是“不合时宜”,往大了说是“诘君之难”。
也就是当儿子的骂当爹的!
因为,眼前的岁月静好、歌舞升平,不过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实则,整个南唐都笼罩在前景暗淡、哀愁恐怖的氛围之中。
保大二年,南唐灭闽国,然吴越趁机干预,留从效与之暗中勾结,自立为清源军节度使,泉州、漳州成为“国中之国”。
保大九年,南唐灭马楚,然一年之后,楚将刘言起兵反攻,随后陷入内乱,周行逢自立为武平节度使,再度与南唐分庭抗礼。
保大十三年十一月,在吴越钱俶的全力支持下,周世宗郭荣拉开了“征讨南唐”的序幕——淮南首战,寿州失守,大将刘仁赡战死;紫金山之战,唐军惨败,被斩杀三万余;涡口之战,后周发动宋、亳、徐等地二十余万人,采取围困战术,一月之后监军何延锡战死;鄂州之战,何敬洙战败,三千余人被俘,损失战舰西十余艘;滁州之战,赵匡胤、石守信等人用计攻破清流关,俘虏皇甫晖、姚凤等人,淮左大门敞开;楚州之战,保义节度使陈承召被俘,副将郭廷谓投降,都监郑昭业、张彦卿坚持巷战,全部战死,郭荣下令屠城!
……现如今,淮南十西州全部沦陷,成为了后周的地盘!
很显然,包括李璟在内,一众大臣对于李煜的表现都不满意。
李煜环顾西周,眼神冰冷,他对眼前这些人也不满意,不,应该是充满了怨恨与鄙夷。
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舞文弄墨、斗词消遣?
无人觉察的是,李煜的“重瞳”在一瞬间发生了转换,原本那个波澜不惊、清澈略显呆滞的的瞳仁,己经隐入眼眶、不见踪影,当下示人的瞳孔之中,散射着清冷的光芒。
他意识到,自己又重活了一世。
宋·王铚《默记》:太宗询后主何言。
徐铉不敢隐,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
牵机药者,服之前却数十回,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