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酷烈，明晃晃地砸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

蒸腾起一股胶皮混合着尘土的气息。

教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在燥热的空气里炸开：“正步——走！一！二！”汗水沿着额角滑下，

蛰得眼角发涩。我梗着脖子，努力维持着踢腿的高度和手臂的僵硬摆动。

视线掠过前排男生汗湿的后背，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不受控制地偏移，

精准地落在那抹高挑的身影上。林薇。她就在我左前方隔着一排的位置。

汗水浸透了她宽大的迷彩短袖衫后背，勾勒出少女清瘦而挺拔的脊线。

她踢腿的姿势利落又好看，带着一种不自知的韵律感。大概是教官喊了句什么，

她微微侧过头，对着旁边的同伴极快地笑了一下。那一瞬间，

左边脸颊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清浅的梨涡，像一颗被阳光亲吻过的露珠，

在满是汗水和尘土的脸上，骤然点亮了一小片微光。心口像是被那微光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倏地漏跳了一拍。就在这时，她似乎有所察觉，目光下意识地朝这边扫了过来。

两道视线在灼热的空气里仓促地交汇、碰撞。仅仅一瞬，像夏夜里倏忽擦过的萤火，

短暂得来不及分辨是意外还是默契。她立刻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白皙的耳廓却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我也猛地扭回头，盯着前面同学后颈上一颗被晒得发红的痱子，

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却擂鼓般跳得更响了。整个军训期间，

这种短暂的目光交汇和仓促的闪避，成了烈日下无声的秘密仪式。每一次心跳失衡，

都清晰地烙印在滚烫的皮肤和紧绷的神经上。军训结束的联欢晚会，

在操场临时搭起的简陋舞台上举行。劣质的彩灯旋转着，

将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映得光怪陆离。

节目的起哄声……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零食味和一种青春期特有的、躁动不安的荷尔蒙气息。

我攥着口袋里的薄荷糖，小小的铁盒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滑腻。

排练了好几天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

终于捕捉到林薇坐在看台边缘的身影。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微弱的荧光映着她安静的侧脸，与周围的喧闹隔开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就是现在。

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我深吸一口气，拨开挡在前面笑闹的男生，朝她走去。

脚步有些发飘，像踩在棉花上。“林薇。”声音出口，竟比自己预想的要稳一些。

她闻声抬起头，看见是我，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随即那点讶异又化成了某种柔软的、带着询问的笑意。脸颊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那个……这里太吵了，”我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台词生硬，“要不要……出去走走？

透透气？” 最后一个字几乎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响里。她看着我，

眼里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刚走出几步，

靠近操场边缘那片被高大梧桐树投下浓重阴影的区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侧面传来。

班长周扬像一堵墙似的，突兀地拦在了我们面前。他跑得有点喘，

精心抓过的头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可疑的亮光。

他手里捧着一大束东西——不是常见的娇嫩鲜花，

而是用俗气的金箔纸层层包裹着的、开得近乎艳俗的红玫瑰，硕大的花头沉甸甸地坠着，

在夜色里红得刺眼。“林薇！”周扬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目光锐利地扫过我，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告，随即牢牢锁住林薇，“可算找到你了！送你的！

庆祝咱们军训圆满结束！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

” 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束庞大而沉重的玫瑰往前一递，动作带着点蛮横的意味。

林薇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那束夸张的红玫瑰和我之间飞快地游移。

我看到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为难和犹豫，像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后漾开的涟漪。最终，

在周扬热切到几乎灼人的目光和我沉默的注视下，她抿了抿唇，伸出手，

有些迟疑地接过了那束花。花朵太大，几乎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她不得不微微侧头，

才能露出那双眼睛。“谢谢班长。”她的声音不高，听不出太多情绪。

周扬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一种得胜般的炫耀。他得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

眼神里充满了宣告***的意味，然后极其自然地侧身一步，

手臂虚虚地搭在林薇背后的空气中，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巧妙地隔开了我和她：“走，

晚会还没结束呢，我带你去看他们跳的那个搞笑舞，绝了！” 他的声音洪亮，

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林薇抱着那束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红玫瑰，

被周扬半推半就地带着往前走。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想朝我这边看一眼。然而，

我的脚步早已钉在了原地。身后梧桐树浓重的阴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身体里刚刚鼓起的、微弱而滚烫的勇气，在那束刺眼的红玫瑰和周扬得意的目光下，

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发出无声的爆裂，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空。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

看着周扬高大的背影和林薇抱着花束的纤细身影并肩走向那片喧嚣的光影深处，

感觉自己彻底成了她世界里一块无足轻重的、沉默的布景板。

操场的喧嚣和旋转的彩灯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我退回到梧桐树更深沉的阴影里，

后背抵上粗糙冰凉的树干，那点凉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

口袋里的薄荷糖铁盒硌着掌心，棱角分明。我松开手，任由它无声地滑落进脚边的草丛里，

像一颗被丢弃的心。那晚之后，一切似乎都成了定局。

周扬和林薇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一起。食堂里，周扬会端着两份餐盘，

自然地坐到林薇对面；课间，他高大的身影总会出现在林薇座位旁，俯身说着什么，

引来周围同学或善意或打趣的目光。林薇脸上通常挂着得体的微笑，有时点头，

有时轻声回应几句。我像个训练有素的哨兵，精准地收回每一次试图投向她座位的目光。

只是偶尔，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间，或是阶梯教室后排的角落，

我会捕捉到她不经意间飘过来的视线，那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探寻，

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带来细微的痒和更深的涩然。但我立刻垂下眼，

假装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书页，任由那些模糊的字迹在眼前晃动，什么也看不进去。

周扬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一次下课后，人群涌向门口，他故意落后几步，

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堵在我面前，脸上依旧是那种惯常的、看似爽朗实则倨傲的笑容，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哥们儿，眼神收着点。林薇现在是我女朋友，明白吗？

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警告的意味。我抬眼看他，

迎上他那双闪烁着自负和占有欲的眼睛，心里没有半分波澜，反而涌起一种近乎冰冷的洞悉。

我太清楚周扬是什么人了。迎新晚会上，

他搂着文艺部学姐跳舞时的手放的位置；隔壁班那个娇小女生红着脸递给他奶茶时，

他脸上玩味的表情；还有一次在KTV包间外，我无意撞见他低头和另一个女生耳语，

靠得极近，那女生笑得花枝乱颤……他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本能地追逐着每一朵盛放的花。我看着他那副自以为是的警告姿态，

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什么也没说，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我的沉默和漠然显然激怒了他，他在我身后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时间像水一样流过。

深秋的一个傍晚，空气里已经有了萧瑟的凉意。我抱着篮球刚从体育馆出来，

就看到林薇一个人站在图书馆侧面的小路上。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

脚下散落着几张纸片。晚风吹起她乌黑的发丝和米白色的风衣下摆，

那背影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周扬正站在她对面，

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被戳穿后的狼狈。“……扬，解释一下行吗？

”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像绷紧的弦，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屏幕还亮着的手机，指尖用力到泛白。“有什么好解释的？

”周扬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烦躁，“就是普通朋友发个短信！林薇，

你至于吗？疑神疑鬼的，烦不烦？”“普通朋友会问你‘想我了吗’？

会约你今晚‘老地方见’？”林薇猛地抬起头，路灯的光线清晰地照出她苍白的脸，

那双总是带着柔和光芒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冰，清亮得惊人，却没有眼泪。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周扬，我们分手吧。现在。

”周扬像是被噎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和的林薇会如此决绝。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挽回或者辩解，但林薇已经不再看他。她弯腰，

动作有些僵硬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本书，抱在怀里，然后挺直脊背，

头也不回地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快步走去。风衣的下摆在她身后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像一道无声的休止符。周扬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来远处几个路人的侧目。他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最终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开，背影充满了戾气。我抱着篮球，站在原地，

像被那声垃圾桶的巨响钉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不是因为周扬的狼狈，

而是因为林薇离去时那个挺直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意味的背影。她没哭，

甚至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可正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像一根细针，

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泛起尖锐的疼。一种冲动像沸腾的岩浆，

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我来不及思考任何后果，甚至忘了手里还抱着篮球，

拔腿就朝着林薇消失的方向追去。篮球脱手滚落，在水泥地上弹跳着，

发出空洞的“咚咚”声，一路滚向黑暗的花坛深处。我顾不上了。

女生宿舍楼下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此刻，昏黄的路灯下，

几对依依惜别的情侣还在低声说着情话。林薇抱着书，站在宿舍楼入口的台阶上，

并没有立刻进去。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楼上某个亮着灯的窗口，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

甚至有些空茫。晚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林薇！”我冲到她面前，气息还没喘匀，胸膛剧烈起伏着。

晚跑过来的热量和刚才那阵不顾一切的冲动，让我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似乎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才缓缓转过头来。看清是我，

她眼中那层空茫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流露出些许真实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撞破的脆弱。“你……”她看着我，

声音有些哑。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我一路狂奔时在脑子里反复演练的、那些笨拙的安慰词句，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像一团滚烫的棉花，堵得我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最直接、最朴素的念头。

“你别难过……” 我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真的……他不值得……一点不值得你难过！”话一出口，

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得像一张废纸。我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

生怕看到一丝被冒犯或者被怜悯的恼怒。林薇静静地看着我，

路灯昏黄的光晕落进她清澈的眼底，像是揉碎了无数细小的星芒，在里面微微荡漾。

那层冰壳彻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点通透的平静，

甚至……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微微歪了歪头，

唇角极轻、极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那个熟悉的、浅浅的梨涡，

终于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来，像阴霾天空里忽然透出的一线微光。“难过？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甚至有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没有啊。

”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着我，那双盛着星芒的眼睛里，

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紧张而狼狈的样子，“我本来……也没难过。”她的话，

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混乱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意想不到的涟漪。没有预想中的哭泣和控诉，

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堵在喉咙口的那团棉花，似乎被这平静悄然化开了。夜风吹过，

带来远处不知名的花香和树叶沙沙的低语。

宿舍楼门口那几对情侣的低语声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片小小的、被路灯笼罩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流动的沉默。那沉默并不尴尬，

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安宁。“那个……” 我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

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过于澄澈的注视，落在她怀里那几本厚厚的专业书上，

“你……吃晚饭了吗？”林薇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

随即诚实地摇摇头：“还没。”“那……要不要去后门？

” 我指了指校园西侧那个鲜少有人走的小铁门，“外面有家面馆，牛肉面还不错。

” 说完，我立刻又有些后悔，生怕这邀请显得突兀或别有用心。她却没怎么犹豫，

点了点头，抱着书的手臂松了松：“好啊。正好……有点饿了。

” 那浅浅的梨涡又加深了一点。我们并肩走着，

沉默地穿过被高大法国梧桐掩映的幽静小路，

走向校园深处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一段早已废弃不用的旧铁道。铁轨锈迹斑斑，

深深嵌在碎石和荒草之中，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黑色疤痕，蜿蜒着消失在远方模糊的夜色里。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林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好奇。

她小心翼翼地踩在冰冷的铁轨上，试图保持平衡，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纤细。

“有次打球迷路，瞎撞过来的。” 我走在旁边的碎石路基上，

目光追随着她在铁轨上摇摇晃晃的身影，“觉得挺安静，后来偶尔心烦，就过来走走。

” 我没说的是，每次一个人走在这里，总会不期然地想起军训时她那个带着梨涡的笑容。

她没再追问，只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的铁轨，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月光清冷地洒下来，

给铁轨、荒草和她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风衣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晚风吹过，

带来野草特有的清苦气息和她发间若有似无的、干净的皂香。周围是那样寂静，

只有我们脚下踩碎石发出的细碎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虫鸣。

“其实……” 林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寂静，“刚才……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