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狐族人的尸体之中。他陪了我十年,抚平我三千多个颤抖的雨夜。
他为我种下满园的紫色鸢尾,“阿沅,这颜色像你的尾巴。”也是他,
将三道镇魂钉打入我脊骨。“妖孽,这戏该结束了。”一那场大战以后,
银狐一族死了个干净。那时我年纪还小,未能化形,藏在洞穴的拐角。
于是只有我一人逃过了一劫。血的气味太新鲜,盖过了雨后的泥土腥气。我瑟瑟抖了数日,
惶恐看着一场雨落下刷洗满地的血腥,汇成一条发黑的猩红。
姥姥临终前揪着我的耳朵反复叮嘱过:“阿沅,藏好,别信人,尤其是除妖师。
”可那缕灵光太微弱,太干净,在这污浊血腥的泥地里格格不入。
我也贪恋这死狱之中一点点的活气,勾得我心尖莫名一颤。我将断臂残肢翻了又翻,
总算看见他。伏在腐叶与血泊里。白色的衣袍被撕裂多处,洇开片片血迹,
露出底下深可见骨的伤。捉妖师。他眉头紧紧蹙着,仿佛昏迷也忍不住那极大的痛楚。
我朝他呲牙,伸出银白的爪子,却只在虚空中扑出几下风声,终究没忍心落在他身上。
他一动不动,看起来那样毫无防备,甚至,有点可怜。像我一样可怜。我的族人都死了,
只有我活着。他也还活着,却没人记得他。…....麻烦透了。我最终还是弯下腰,
费力拖起这具满是血污的身体,踉跄着挪回我藏在瀑布后的洞穴。我试过好些次,
想一爪子拍死他。最近的一次,他脸上多了一条细细的血痕,我忍不住惊呼一声,
还是默默用衣袖擦掉。我打算等他醒来就送走他。可他昏睡了整整七日。第八日清晨,
洞外鸟雀啁啾。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缓缓睁开了眼。我在背后凝结妖力,
正要狠心一击。“我…是谁?”他问,眼神里,不掺一丝杂质。竟变成了个呆子?
我缓缓收了灵力:“不知。”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我垂落肩头的银发上,
那里沾了点草屑。他极轻地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掉那点草屑,指尖冰凉擦过我的锁骨。
我一颤,来不及反应。他猛地缩回手,耳根泛红,眼神更加无措。半晌,
才极轻地牵住我一片衣袖,:“那,你是谁?”“阿沅。”喉咙有些发干。“阿沅,
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说完这句,他满不在乎躺了回去又闭上了眼睛。留我一人茫然无措。
没办法了,不然还是等他恢复记忆吧......他伤好得很慢,人却乖得出奇。
我背药篓出门,他就倚着洞口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直到我身影消失在林间。
闲来无事,我向他讲银狐一族的往事。“我没见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但是姥姥待我极好。
”我伸出手来,红绳缠绕的银铃铛响声清脆。“人族的女孩带铃铛驱妖邪,保平安。
姥姥就走了百里山路,为我换这个来。”“我不懂,我不就是妖邪吗?”“但是姥姥说不是,
姥姥说我只是一只小狐狸。”“然后呢?她人呢?”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她死了,
捉妖师杀了她。你也是捉妖师。”我鼻子一酸。“我不是。我知道的,妖好,人坏。
”他温热的手,一下一下抚过我颤抖的肩。我生火做饭,他笨拙地帮忙添柴,被烟呛得咳嗽,
熏得一脸黑灰。“你明明是人族,为何像条讨饶的大狗。”我忍不住瞪他。他就抿着嘴笑,
露出一点点白牙:“阿沅是只小狐狸,那我作狗也无妨。”洞内阴冷,我总不自觉蜷缩。
夏夜雨水充沛,我噩梦连连,族人灰白的脸一张又一张浮现在眼前。后来不知何时起,
醒来总发现被他小心翼翼搂在怀里,体温驱散寒意。我僵着不敢动,心跳如擂鼓。开春时,
他已能自如走动。有天不知从哪挖来一丛瘦弱的紫色鸢尾,宝贝似的捧回来。
在我洞口那片唯一的空地上小心栽下。“做什么?”我抱臂看着,故作冷淡。“种花。
”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仰起脸看我,眼睛亮得惊人。“紫色,配你。”我心尖猛地一跳,
慌忙别开脸,盯着旁边嶙峋的山石:“随你。”我心里越温暖,语气反而更硬。
那丛鸢尾竟真的活了。第二年春末便蔓延成一片绚烂的紫。风一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摇曳。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阿沅,我喜欢这花的颜色,像你尾巴在太阳下的光泽。”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他的伤好了,记忆却没有恢复。我也悄悄决定不再亮爪子了,姥姥说过的,
我们虽然是妖,却不可随意伤人。他劈柴,我煮饭。
他偷偷下山用猎来的皮子换回些人间的话本,夜里就着红烛的火光磕磕巴巴念给我听。
我窝在他身边打盹,偶尔变作银狐,他说这样抱着更软些。山涧涨水冲垮了小桥,
他背我过去,掌心滚烫地贴着我膝弯。最险那次山崩,滚石轰隆砸落,
他猛地扑过来将我死死护在身下,硬实的背脊扛了一下,淤青深紫半月未消。
他染了风寒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间死死攥着我的手,反复呓语:“阿沅,阿沅”。
我煎药喂水,守到天明眼皮都不敢合。我几乎真的要信了。信我只是阿沅,
信他可以与我为伴。信我不再孤单。信这偷来的时光能天长地久。
姥姥的警告和胸腔里那颗属于妖物冰冷的心被细密地包裹起来。
被满院鸢尾花的紫色和他在耳畔的低语包裹起来,沉入一场不愿醒的幻梦。
二他下山去卖新得的几张皮子,说要给我换支好看的玉簪,却迟迟未归。日落西山,
我心慌得厉害,坐立难安,只好循着他留下的气息去找。在密林深处,溪流转弯的僻静处,
我看见了他。不再是平日里穿的粗布麻衣。他换上了一身纤尘不染的云纹白袍,
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玉冠将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身姿挺拔如松。我刚要开口叫他,
却看他手里托着一面古朴的罗盘,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灵光。温润不再,他周身灵气凛冽,
磅礴逼人,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个同样白袍玉冠的人围着他,神色激动。“师兄!果然是你!
这些年渺无音讯,师尊他老人家…...”他抬手,止住对方话头,
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静淡漠:“嗯。我早已与他取得联络。
”“那妖狐的宝物…”另一人急切追问,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宝物?什么宝物?
好像有零星的碎片在我脑中,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师兄,不能再等了,
不如我今晚就.....”“不行”,他顿了一顿,于是我心里升起一丝期待。风吹过,
卷起几片红叶,打在我冰凉的脸上。“还是我来。”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谈论天气。
我浑身血液刹那间冻成冰渣,全身都僵硬得无法动弹。我踉跄着回头,如第一日捡到他一般,
仿佛四肢百骸是第一次长在我身上。子时,月冷得像刀锋,悬在天心。他推门进来,
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手里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甜羹,甜香四溢。对的,
我昨日傍晚时,看着月亮,说了想尝尝人间滋味,他说桂花羹最好。“阿沅,趁热吃。
”他语气如常,甚至称得上温和。我心下安然几分,白瓷碗壁滚烫,灼着指尖。
“今日怎么去了那么久?”“镇上遇见了旧识,多聊了几句。”他在我身旁的木墩上坐下,
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后背。甜羹很甜,糖熬得稠,桂花放得也足。我一口一口,
慢慢地吃着,在心里默默措辞。我该怎么问呢?他会告诉我吗?
不如我就说......碗底将空的刹那,无数的灵力在我的体内乱窜,
背后猛地爆开足以撕裂魂魄的剧痛!镇妖钉!我听姥姥说过,那是捉妖师最尊贵的法器,
寻常人难以得见。十年前那场灭族之灾我曾见过一根,就插在我姥姥的胸膛之上。
第一根镇妖钉带着沛然莫御的灵力,决绝地凿入我第一节脊骨!“啊!
”我猝不及防的凄厉惨叫划破寂静,整个人从凳子上被那股巨力掀翻在地。甜羹碗脱手飞出,
摔得粉碎,瓷片和粘稠的羹汤溅得到处都是。他站着,居高临下。
手里握着第二枚乌沉沉的镇妖钉,钉尖还残留着我第一滴滚烫的血。
他脸上再无半分温存笑意,只剩下一片冰凉。“妖孽。”他吐出两个字,字字如冰锥,
砸在我剧痛蜷缩的身体上,“这戏,该结束了。”第二钉紧随而至,更快!更狠!
精准地打入第二节脊骨!妖力如同破闸的洪水疯狂溃散,四肢百骸瞬间被抽空,
碾碎每一寸骨头的痛楚席卷而来!我痛得蜷缩在地,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
视野一片血红模糊。“为什么…....”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涌出,声音破碎不堪,
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绝望。“这是为什么?”他沉默了一瞬。
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冰面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但旋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因为人妖殊途。”他声音冷硬,“师尊允诺,只取你修为,
不伤你性命,已是仁慈。”第三钉落下。没有丝毫犹豫。彻底断绝所有生机。
带着碾碎所有痴心妄想的狠戾。黑暗彻底吞噬意识前,我看见他极其快速地别开了眼,
不再看地上狼狈的我。只对着洞外沉冷的夜色道:“拿来捆妖锁,带回宗门。”二痛。好痛。
无休无止的痛。镇妖钉不仅封死了妖力,更日夜灼烧着我的魂魄。我起初还能叫出声,
叫的嘴唇干裂,喉咙之中布满硬痂。后来再叫不出声了。我被扔进九天宗幽深的地牢最底层。
黑暗,潮湿,恶臭。手腕脚踝被刻满符文的特制镣铐锁住,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
他们来过好几波人,逼供银狐一族遗留的秘宝下落。什么秘宝,我根本不知道。
鞭子沾了盐水,抽打着已无妖力护体的身体。冰水泼上身体,烧红的烙铁烙在背上,
发出皮肉焦糊的嗤嗤声。我咬死了牙关,一声不吭。心里烧着一把滔天的恨火,
支撑着这残破躯壳。“呸!不知好歹的孽畜!
”一个年轻气盛的弟子每次鞭打完都会狠狠唾骂,“妖就是妖,枉费顾师叔还为你求情。
”“求什么情?”我声音嘶哑,挣扎昂起头。他的巴掌落在我脸上:“废话什么?
妖族至宝随你血脉一同破碎,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我说了,我不知道。”又是一鞭子,
落在脸上,眼前慢慢黑下来。“九天宗不会放过你的,师叔是我九天宗最耀眼的天才,
师尊可以为了他杀你全族,你以为你逃得过吗?”我如坠冰窟,抬起头,
咧开一个狰狞的笑:“那好,那就让他亲自来杀我。”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是期待死亡来了结这无休止的痛苦,还是......但是他没来。一次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少暗无天日的时日,也许一年,也许三年。时间能磨去很多东西,比如记忆,
比如期待,比如痛楚。但是时间抹不去恨意。某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看守交接稍有松懈。
我借着雷声掩护,生生掰断了自己被折磨到变形脆弱的指骨。利用那一点点的松动,
忍着刮骨剔肉般的剧痛,将一道有些锈蚀的镣铐从石壁松动处硬生生挣脱开来!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那扇并未完全锁死的狭小铁窗,从万丈悬崖边滚落下去。
摔进山下污浊冰冷的泥潭里,像一摊彻底烂掉的破布。百年苦修,散得干干净净,
连维持最基本的人形都无比艰难。我变回一只银毛黯淡无光,脊背诡异扭曲变形,
后腿几乎瘫痪的狐狸。我伏在地上笑的嘶哑,这样的毛发,再也闪耀不出紫色的光芒。爬。
必须爬。爬回我的深山,爬回我的洞穴。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让他愿意与我演了十年。
洞穴还在,只是积满了灰。洞口那片他曾亲手栽种的鸢尾,早已枯萎腐烂,化作一地黑泥。
我蜷缩在最黑暗潮湿的角落,舔舐着身上永无止境的伤痛和那啃心噬骨的恨意。恨他。
铺天盖地地恨他。恨到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
恨到每一个梦境都在重复那三根钉打入脊骨的冰冷和剧痛。我在梦里死死咬着牙,
每日清晨都是满嘴的鲜血。朦朦胧胧的时候姥姥的话在我脑海里响着:“阿沅,你要活下去。
记住,我们不相信人类。”“阿沅,别步了你娘的后尘。”“阿沅,族人的血会保护你。
”“姥姥不能再陪你了。”我受不了了,这些呓语日日夜夜缠绕我血色的梦境,我快要疯了。
仿佛是血脉的指引,我用了那个禁术。上古流传,被狐族视为绝对禁忌的燃魂祭。
以燃烧残存魂魄和所有轮回转世为代价,向虚空中的恶念献祭,
换取短暂重回巅峰甚至超越以往的力量。过程如同持续不断的凌迟。
每一次魂魄被撕裂灼烧的痛苦,都让那恨意一分一分更加癫狂。我的脑海里不停回闪,
他的呆傻,他的温存,他对我低笑,呼吸拂过脖子。我染血的银发最终枯白,记忆中留下的,
是他最后那双冰冷厌恶的眼睛。我没有死,我成了魔。三血月悬空,
将九天宗的白玉阶染成一片不祥的猩红。我踏血而行,赤红的妖力如实质的怒涛,
席卷所遇一切生灵。昔日仙气缭绕的宗门,此刻沦为修罗场。惨叫,哀嚎,
人体爆裂的轰鸣之声,成了我复仇的乐章,殿宇崩塌,亭台倾颓。我所过之处,
只余断壁残垣与弥漫的血雾。那些曾高高在上的九天宗弟子,此刻如同蝼蚁,
在我绝对的力量面前仓皇奔逃,继而化为齑粉。我的心冰冷如铁,
唯有杀戮才能稍稍填补那被背叛撕开的巨大空洞。我故意放缓了脚步,像猫捉老鼠般,
享受着他们的恐惧。我要逼他出来。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师门,因他而毁灭。终于,
当我捏碎最后一个年轻的头颅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