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京兆府入职受辱
这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陆昭却己站在了京兆府衙侧院的回廊下。
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肩上湿漉漉的包袱安静得出奇,阿归大约是昨夜被吓破了胆,又或是被那口诡异的“供果”伤了元气,一路都蔫蔫地没什么动静。
一个穿着皂隶服、睡眼惺忪的老书吏引着他,穿过几重忙碌着各色小吏、差役的回廊院落,最后停在一间充斥着陈旧纸张和劣质墨汁气味的公廨门前。
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刻着“案牍库”三个字。
“喏,就是这儿了。”
老书吏打了个哈欠,含糊地朝里面一指,“王班头,人给您带来了,新来的衙役,陆昭。”
说完,也不等里面回应,便揣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陆昭迈步进去。
公廨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西处堆满了高高低低的卷宗架和散乱的账本,几乎无处下脚。
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横肉的老班头正歪靠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一双粗腿大大咧咧地架在桌案边缘,靴底还沾着泥污。
他正拿着一根细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缝,眯缝着眼打量走进来的陆昭。
“你就是那个走了不知道什么门路,塞进咱这儿来的新衙役?”
王班头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看着细皮嫩肉的,能扛得住揍?
能追得了贼?”
陆昭微微垂眼,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平缓无波:“回班头的话,小的只是来混口饭吃,有什么差事,您尽管吩咐。”
“吩咐?”
王班头嗤笑一声,猛地将腿从桌上放下,肥胖的身体压得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
他随手从身旁堆积如山的账本里抽出一本最厚、最破旧、边角都卷了起来的,看也不看,“啪”地一声重重甩到陆昭怀里,溅起一片灰尘。
“呐!
新来的,别说老子不照顾你!”
王班头咧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这是近三个月京城及周边各县报上来的失踪人口案卷总录。
给你个好活儿,抄!
抄二十遍!
字给老子写端正了,少一笔,划一点,扣你十文月钱!
抄不完,今晚就别想下值!”
那账本极厚,入手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一沉。
封面上沾着不知名的污渍,纸张粗糙发黄,散发着霉味。
陆昭抱着账本,脸上看不出丝毫抗拒或不满,只低眉顺眼地应道:“是,班头。
小的这就去抄。”
“哼,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
王班头似乎满意于他的“识相”,重新将腿架回桌上,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那边角落里去抄,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
公廨角落里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小几和一個破蒲团。
陆昭抱着那沉重的账本走过去,拂开几上的灰尘,坐下,默默摊开账本,又从旁边取过一叠劣质的麻纸和一支秃头的毛笔,蘸了墨,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背脊微微佝偻,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逆来顺受、试图在新环境里努力生存的小人物。
然而,无人注意到,在他摊开的那本厚重账本的夹缝深处,还压着一本巴掌大小、封面泛黄、无字的小册子。
册子扉页上,用一种凌厉飞扬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师傅说:装怂是第一保命符”。
那是《天师府符箓速成手册(伪装版)》。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
王班头似乎闲极无聊,又或许是故意要给新人立规矩,时不时就踱步过来,粗胖的手指在陆昭抄写的纸面上指指点点。
“这字!
没吃饭吗?
给老子写重一点!”
“啧,这笔划歪了!
眼瞎啊?”
“墨蘸多了!
污了纸面!
扣钱!
必须扣钱!”
陆昭始终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着:“是,班头教训的是。”
“小的下次注意。”
“谢班头指点。”
只是在无人察觉的间隙,他的笔尖会在某些特定的“失踪案”记录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
尤其是当看到“西市胡商,萨米尔,于上月初七夜失踪,现场遗留红色纸屑”以及“城南永宁坊附近,接连三起夜归者失踪,目击者称曾见红色轿影”这类记录时,他的眼神会变得格外幽深。
午时过后,雨暂歇了片刻。
衙役们各自散去用饭。
王班头揣着手,腆着肚子出去了,临出门前还丢下一句:“给老子抄认真点!
回来检查!”
公廨里暂时只剩下陆昭一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冷硬的馒头,慢吞吞地啃着。
目光却再次落回那本失踪人口总录上。
他翻到记录着“西市胡商萨米尔失踪案”的那一页,又找出另外几卷涉及“轿影”、“纸屑”的卷宗副本,手指无声地在粗糙的纸面上移动、比对着。
关键信息被刻意打散、混杂在数以百计的普通失踪案中,但它们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模糊区域——城南。
而且,不止一卷陈年旧档的角落裏,都提到了一个具体的地点:城南废弃的玄都观。
他正凝神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某个镇煞符文的起笔式,窗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首奔这间公廨而来!
陆昭耳根微动,立刻收手。
几乎是同时,公廨那本就不怎么牢固的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脚踹开!
一道窈窕挺拔、穿着朱红色捕快服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腰间悬挂的制式横刀刀鞘与金属腰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来人束着高马尾,眉眼英气逼人,此刻却蕴着薄怒,目光如电扫过略显狼藉的公廨,最后定格在角落里正拿着半个馒头、手指还疑似沾着“糖屑”(实则是刚才虚画符文时沾上的少许朱砂粉未擦净)的陆昭身上。
“当值时间,何人竟敢在此偷吃零食?!”
女捕快的声音清亮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京兆府近年来声名鹊起、以严苛认真著称的苏挽月。
陆昭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迅速堆起惶恐之色,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差点打翻墨盘,手里的馒头下意识地往身后藏:“没、没有!
苏捕头明鉴!
小的只是……只是吃个馒头垫垫肚子,绝不敢偷吃零食!”
苏挽月显然不信,几步跨到他面前,锐利的目光扫过他那沾着“糖屑”的手指,又瞥见桌上摊开的账本和抄录的纸张,眉头蹙得更紧:“还敢狡辩?
手指上是什么?
公堂之上,案牍之间,岂容你如此懈怠不恭!
王班头呢?
就如此管理下属?”
“班头他……他用饭去了……”陆昭缩着脖子,声音越发显得怯懦。
就在苏挽月目光扫向他摊开的手册和账本的瞬间,他看似慌乱地一把将桌上那本《天师府符箓速成手册》合上,混入抄写用的废纸中,三两下揉成一团,手一扬,精准地扔进了墙角的废纸篓里。
“苏捕头息怒,小的知错了,小的这就好好抄录案卷,绝不敢再分心!”
他连连躬身,态度卑微到了尘埃里。
苏挽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墙角那团废纸,终究没再深究一个“偷吃零食”的小衙役。
她转而厉声道:“近日有数起百姓报官,称夜間見到紙人抬轿的邪祟之物擾民,人心惶惶!
你們案牍庫,立刻將所有與失蹤、邪祟、紙紮物相關的陳年舊檔,全部找出來,送到我值房去!
一刻不得延误!”
说完,她冷哼一声,目光再次警告性地掠过陆昭,这才转身大步离去,红色衣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陆昭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首到那脚步声远去了,才缓缓首起腰。
脸上那副惶恐卑微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他走到墙角,从废纸篓里捡回那团纸,仔细展开抚平,重新塞回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