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罡风,是冷的。
不,是疼。
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刮过来,每一刀都精准地剔着骨头,要将那具残破身躯上的血肉从骨架上剥离。
他跪在那里。
陆渊跪在那里。
手脚被贯穿了琵琶骨的玄铁锁链缚住,另一端深深地钉死在这座名为“斩仙台”的玉石高台里。法力被封得一干二净,此刻的他,只是个比凡人还要脆弱的囚徒。
风很冷。
铁链更冷。
周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投来的眼神,最冷。
陆渊抬起头,血水糊住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看清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穿着华丽的神袍,驾着祥云,悬浮在斩仙台的四方,像是在欣赏一场万年难遇的盛大演出。
好奇、怜悯、不屑、嘲弄、幸灾乐祸……各种各样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罩在中央。
他们是来看他死的。
看一个凡人,如何被天庭与佛门联手,以最威严、最残酷的方式,处死。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传来,声音温和醇厚,充满了慈悲的韵味。
一个身披金色袈裟的老和尚,手持九环锡杖,踏着一朵金莲,缓缓落在了他的面前。他宝相庄严,慈眉善目,脑后的佛光更是将他衬托得如同救苦救难的在世活佛。
金山寺住持,法海禅师。
那个亲手将陆渊从人间抓上天庭的得道高僧。
法海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的囚徒,那双看似悲悯众生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温度,像是在看一条等待被宰杀的狗。
“陆渊,事到如今,你可知罪?”他的声音在整个斩仙台上回荡,“若肯诚心忏悔,我佛慈悲,或可为你超度,免你三日后那魂飞魄散之苦。”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这便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凡人?”
“听说是杀了降龙罗汉在凡间的亲族,当真是捅破天了。”
“法海禅师亲自出手擒拿,佛门这次是要立威啊。”
陆渊扯了扯嘴角,一个想笑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下都带着血沫。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将目光穿过血污与乱发,直视着法海那张虚伪的脸。
法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显然,陆渊的沉默让他感到了冒犯。一个阶下之囚,一个凡间蝼蚁,竟敢无视一位得道高僧的“慈悲”?
他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森然的威严。
“大胆邪魔!佛前问话,你竟敢不应!看来你早已被魔性侵蚀,无可救药!”
他猛地一顿手中的锡杖,杖首的铜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道无形的佛力冲击而来,狠狠撞在陆渊的胸口。
“噗——”
本就重伤的身体如遭重锤,一口心血狂喷而出,洒在冰冷的玉石台面上,像一朵瞬间绽放又迅速凋零的红梅。
痛。
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
但陆渊依旧没有吭声,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的讥讽,不加掩饰。
这种眼神,彻底激怒了法海。
他转过身,对着四方前来观刑的众仙神朗声道:“诸位仙友请看!此子陆渊,心性残忍,在凡间无故屠戮佛子亲族,手段酷烈!我金山寺本欲将其点化,他却冥顽不灵,甚至出手偷袭,打伤我佛门弟子!”
他举起锡杖,指向陆渊,义正辞严。
“此等邪魔,早已无可救药!今日将他押上斩仙台,便是要昭告三界,我佛门慈悲,但亦有金刚怒火!任何胆敢挑衅佛法威ย严者,都将如此子一般,形神俱灭!”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正气凛然。
不少天庭仙神都露出了然之色,微微点头。毕竟,佛门如今大兴,没人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凡人,去得罪他们。
云层一角,须发皆白的太白金星微微侧过了头,似乎有些不忍再看,但也仅仅是侧过了头。
而南天门的增长天王,则是一脸严肃,仿佛陆渊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魔头。
一场完美的审判。
一场完美的表演。
而陆渊,就是那只用来儆猴的鸡。
“说完了?”
陆渊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法海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还会反驳,冷哼一声:“邪魔,你有何话可说?”
“你说,我杀的是佛子亲族?”陆渊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自然!”法海傲然道,“降龙罗汉乃我佛门护法金刚,其亲族在凡间亦是身具佛缘的善人!你将他满门屠尽,此等滔天罪孽,难道还有假?”
“善人?”
陆渊笑了,笑得浑身发抖,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
“强占民女,鱼肉乡里,用婴儿心肝炼丹以求长生……这就是你口中的善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狠狠扎向法海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我杀的,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怎么,在你佛门眼中,这些畜生,也配称作‘佛子’?”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法海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陆渊竟敢当着三界众神的面,把他扣下的“罪证”如此赤裸裸地揭开!
“一派胡言!”他厉声咆哮,佛光大盛,试图用威压来掩盖自己的心虚,“邪魔歪道,巧言令色!你以为污蔑佛子,就能为你自己脱罪吗?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不需要脱罪。”陆渊缓缓说道,眼神平静得可怕,“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至于你们这些神佛怎么看,怎么判……”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冷漠的脸,最后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法海身上,嘴角的嘲弄愈发明显。
“我不在乎。”
“放肆!”
法海彻底被这种态度激怒,他感觉自己的威严,佛门的威严,在这一刻被一个凡人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他怒吼一声,从僧袍中取出一根金光闪闪的钉子,约有三寸长短。
“此乃抽魂钉!专治你这等嘴硬的邪魔!”他狞笑着,一步步向陆渊走去,“我倒要看看,当你的魂魄被一寸寸抽出体外时,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嘴硬!”
抽魂钉!
围观的仙神中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这可是天庭酷刑,其痛苦之处,远超寻常的皮肉之苦,乃是直击神魂的折磨。没想到这法海,竟然连这种东西都带来了。
陆渊看着那枚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钉子,瞳孔微微一缩。
疼。
真他妈的疼。
当法海毫不犹豫地将那枚抽魂钉钉入他天灵盖的瞬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仿佛炸雷一般,在他整个灵魂深处轰然爆开!
陆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但他死死咬着牙关,没让一丝呻吟从喉咙里泄露出去。
他的意识在迅速模糊,灵魂仿佛真的要被那枚钉子从躯壳里硬生生拽出去。
恍惚间,在他的意识深处,仿佛又闻到了一股烂熟桃子的香甜味道。
还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他身边,醉醺醺地嘟囔着。
“师兄……你的树叶,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好吃……”
是谁……在叫师兄?
“哼,冥顽不灵!”
法海见陆渊只是浑身颤抖,却依旧没有开口求饶,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与残忍。他伸出手,握住那枚抽魂钉的尾部,似乎打算再来一下更狠的。
“住持,时辰未到,不可用刑太过。”一个天庭的执法天兵,似乎是得了谁的授意,小声提醒了一句。
法海这才悻悻地收回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袈裟,又恢复了那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对着众仙神合十一礼。
“让诸位仙友见笑了。此魔头罪孽深重,贫僧一时动了降魔之心。此獠的处决之日,定在三日之后。这三日,便让他在此地,受罡风洗礼,忏悔他的罪孽吧。”
说完,他最后看了陆渊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快意。
他转身,准备返回自己的莲台。
风,依旧在刮。
那些神佛的目光,也渐渐从陆渊身上移开,他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似乎这场大戏的开胃菜已经结束,只等三日后的正餐。
没有人在乎一个凡人的死活。
也没有人在乎真相。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佛门满意,也能让他们看到热闹的结果。
陆渊低下头,任由罡风吹乱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可笑。
真是可-笑。
这满天的神佛,这三界的秩序。
法海走到莲台边,正要踏上,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对这个即将魂飞魄散的“邪魔”说道:
“陆渊,别急着死。贫僧会亲自为你诵读三日的往生经,让你明白,我佛的慈悲,究竟是何等的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