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元灯节那晚被林丞相带回府,阿澈便在绾音居住了下来。
起初,他总带着几分怯生,林阡绾递来的蜜饯,他要盯着看半晌才敢接;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裳,非要等丫鬟催了又催,才红着脸换上。
可林阡绾偏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总围着他打转——清晨会举着沾着露水的红梅跑过来。
“阿澈你看,这花瓣上的水珠,像不像那砚台里的墨滴?”
;午后在窗下描花样,会把自己画得歪歪扭扭的小兔子推到他面前,“你画的老虎真威风,教教我好不好?”
;就连晚膳时,也会把碗里最大的那块鱼腹肉夹给他,奶声奶气地说:“娘亲说吃鱼聪明,你要变得和爹爹一样有学问才行。”
阿澈的心,就像被春日暖阳晒化的冰,一点点软了下来。
他开始会在林阡绾爬假山时,悄悄站在底下张开双臂护着;会在她被先生罚抄《女诫》时,趁先生不注意替她研好墨;甚至在她趴在廊下数蚂蚁时,也能安静地陪在一旁,看光影在她发间织出细碎的金网。
府里的丫鬟们常说,这捡来的孩子虽话少,眼神却干净得很,看我们小姐的模样,倒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到了第七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碧蓝的天上浮着几缕白云,像被人扯碎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
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股甜香。
廊下的鹦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新调,正“阿澈、阿澈”地叫着,声音脆生生的,和林阡绾的语调有七分像。
“阿澈,我们玩捉迷藏吧!”
林阡绾丢下手里的九连环,裙摆扫过落英,带起一阵香风。
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方才从假山上看到的流云。
“就像灯会上说好的那样,这次我肯定能很快找到你!”
阿澈正在帮她拾掇散落的琉璃珠,闻言抬眸,阳光落在他洗得愈发清亮的眼睛里,漾开浅浅的笑意,点了点头。
林阡绾立刻捂住眼睛,小身子靠在海棠树干上,声音清脆地数着:“一、二、三……”阿澈转身往假山后走,路过月洞门时,忽然听见一阵整齐的呼喝声,像是有谁在发力。
他脚步顿了顿——这几日在府里转,他知道不远处便是练武场,只是从未敢靠近。
那声音像带着魔力,勾得他悄悄推开半扇门。
场院里,十几个侍卫正赤着臂膀练枪,枪尖挑着金灿灿的阳光,刺出时带着“咻”的破空声;还有人在练拳脚,拳头砸在木桩上的闷响,“砰砰”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阿澈的目光被牢牢吸住了,他想起萧将军铠甲上的冷光,想起上元灯节那晚侍卫们护着马车时的挺拔身影,连呼吸都跟着屏住。
不知不觉间,他竟忘了捉迷藏的事,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了几步,躲在朱红廊柱后,看得愈发入神——有个侍卫正练一套拳法,出拳时脚跟碾地,身形稳如磐石,他下意识地跟着动了动脚,学着那架势踏了半步,膝盖微沉,竟有几分桩功的雏形,连眼神都跟着凌厉起来。
而此时的林阡绾,数到三十后睁开眼,院里空荡荡的。
她先是绕着海棠树转了两圈,又扒着假山石缝喊:“阿澈?
你藏好啦?
我可要找咯!”
喊了几声没回应,她便提着裙摆往假山后跑,却只看到几片被风吹落的粉白花瓣。
“阿澈?”
她心里有点慌了。
这几日虽在府里熟了些,但阿澈毕竟刚来,丞相府大得像座迷宫,别是又迷路了吧?
她顺着石子路往前走,路过花园时,惊起几只彩蝶;穿过暖阁时,碰响了悬着的风铃,“叮铃铃”的声儿在空里荡开。
一路寻到通往练武场的月洞门,刚要迈进去,就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爹爹正和萧将军并肩站着。
萧将军今日没穿铠甲,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却依旧难掩魁梧身形,站在那里像座铁塔。
他身边的林丞相手里摇着折扇,扇面上是“清风徐来”西个字,正含笑听萧将军说着什么。
夕阳的金辉落在两人身上,给他们的鬓角镀上了层暖色。
“爹爹!
萧伯伯!”
林阡绾跑过去,刚要问他们有没有见到阿澈,目光一转,就瞧见了廊柱后的身影。
阿澈还站在那里,夕阳的光斜斜地打在他侧脸,把他专注的眼神映得愈发清亮。
他望着场中侍卫的目光,像是有团火在烧,连握着拳的手指都微微泛白,仿佛在暗暗较劲。
方才那个侍卫收拳时,他竟也跟着松了松肩,动作虽生涩,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像株刚破土的小树苗,自有股向上的劲儿。
“阿澈原来在这儿!”
林阡绾刚要跑过去,却被林丞相拉住了。
她抬头,见父亲正朝萧将军递了个眼色,两位长辈的目光都落在阿澈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与赞许。
萧将军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武将特有的爽朗:“林兄,这孩子是?
瞧着面生得很。”
林丞相摇着折扇,目光落在阿澈身上,笑意温和:“说来也是巧。
前几日上元灯节,我带绾绾去逛灯会,在街角瞧见这孩子。”
他顿了顿,想起那晚的情景。
“当时他正蹲在地上捡别人掉的汤圆,身上那件破棉袄连风都挡不住,小脸冻得通红,却偏着头,不肯要旁人施舍的碎银,只自己默默捡着吃。
绾绾瞧着可怜,拉着我的袖子撒娇,非要把他带回来做伴。”
萧将军“哦”了一声,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再看阿澈时,那目光里的赞许又深了几分:“这么说来,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方才我看他瞧侍卫练武,脚底下竟跟着踏对了三步桩,眼神里那股子专注劲儿,像极了当年我刚入军营时的模样。”
他说着,又看向场中。
“那侍卫练的‘定山拳’,是我军里的基础拳法,讲究个‘稳’字,寻常孩子看个热闹罢了,他竟能悟出几分门道,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林丞相抚着胡须笑了:“我也瞧着这孩子不一般。
虽性子静,不爱说话,却心细得很。
这几日在府里,把绾绾照顾得妥帖,昨日绾绾放风筝线缠在了树上,还是他爬上树取下来的,手脚麻利得很。”
提到孩子,萧将军眼底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打起精神:“说起来,你也知道,内人身子弱,这些年药石不断,却始终没能给我添个一儿半女。
昨日她还跟我念叨,说若是有个像绾绾这般伶俐的孩子在跟前,家里也能热闹些。”
他说着,目光重新落在阿澈身上,那眼神里渐渐多了些东西,像是旅人找到了失落的行囊,带着股失而复得的热切。
这时,阿澈终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猛地回头,看到萧将军和林丞相时,慌忙低下头,脸颊微微泛红,像做错事的孩子,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林阡绾连忙跑过去,拉着他的袖子解释:“爹爹,萧伯伯,我们在玩捉迷藏,阿澈不是故意跑到这儿来的,他可能是……是被练武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萧将军走上前,弯腰看着阿澈,语气温和得像春日暖风拂过湖面:“孩子,你叫阿澈是吧?
喜欢看他们练武?”
阿澈攥紧了衣角,指节都泛白了,小声应道:“嗯。”
声音虽轻,却很清晰。
“那想不想学?”
萧将军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光。
“我教你怎么样?
我府里有最好的教头,不仅能教你拳脚功夫,还能请先生教你读书识字。
我夫人……她性子最是温和,定会把你当亲儿子疼。”
阿澈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像被惊雷劈中一般。
他看看萧将军,又看看林阡绾——女孩正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快答应呀”的急切,夕阳的光落在她笑弯的眼睛里,像盛着两颗小太阳。
“我……”阿澈的声音有些发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咚”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愿意!
谢将军!”
这一拜,里里外外,都是他从未有过的郑重,仿佛把这些年受的苦、藏的盼,都融进了这一叩首里。
萧将军朗声大笑,一把将他扶起来,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带得踉跄:“好!
好孩子!
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姓萧,名澈!
萧澈!”
林阡绾拉着萧澈的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声音脆得像银铃:“萧澈!
以后你就是萧哥哥啦!
等你学会了厉害的功夫,可要教我打拳哦!”
萧澈望着她,夕阳的金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一个软糯,一个温热。
远处的练武场依旧传来呼喝声,惊起几只晚归的飞鸟,掠过碧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