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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个老不死的!

眼是瞎了还是让驴毛糊住了?

瞅不见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儿媳李彩凤叉着腰,唾沫星子像下雹子一样砸在王秀兰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隔夜饭的嗖味。

她站在堂屋当间,声音又尖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日塌天的老货!

守着块死人给的破玉当金疙瘩?

能顶个屁用!

能换米还是能换面?

恁是能啃着它当馍吃?!”

王秀兰垂着眼,浑浊的眼珠盯着自己那双磨得起毛的旧布鞋尖,鞋尖沾着灶灰。

那带着晋南土腥气的咒骂,一句比一句毒,砸得她脑仁嗡嗡响,像塞了一窝马蜂。

“就是!

赔钱货!

老不死!”

十岁的孙子武小强立刻像应声虫似的跟上,歪着嘴,小眼睛里闪着和他妈如出一辙的刻薄光亮,尖细的童音里是学来的恶毒。

王秀兰没吭气,也没去擦脸上湿漉漉的唾沫点子。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枯枝般的手,用磨得起毛的旧蓝布罩衫袖子,在脸颊上木然地抹了一把。

动作滞涩得像锈死的门轴。

然后,那只手才颤巍巍地探进贴身衣襟的口袋,摸索着,掏出一个褪色蓝布手帕裹成的小包。

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揭开,仿佛剥开一颗脆弱的心。

最后,那块温润的青白玉平安扣露了出来,简单的双鱼戏水纹,在昏暗中泛着微弱却执拗的光。

她把玉紧紧贴在脸颊上,冰冷的触感瞬间被皮肤捂热,一丝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艰难地从冰冷的玉石深处透出来。

“兰子…”记忆深处,那个温厚的男声穿过几十年的风霜,“贴身戴着,挡灾,保平安…”是郝建国,她的建国哥。

玉上仿佛还沾着河边青草的气息和他手心滚烫的温度。

那点念想,是苦水里的一点糖精,是漫漫长夜里快要熄灭的灯芯。

“呸!

老不死的,又捧着那晦气玩意儿发癔症了?!”

李彩凤的咒骂像鞭子,狠狠抽断了她脆弱的回忆。

声音拔得更高,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瓦。

“恁个老棺材瓤子!

老菜帮子!

恁瞅瞅恁养的好男人!

武安民那个挨千刀、烂心肝、断脊梁的老龟孙!

祖坟冒烟才得来的钱啊!

恁知道多少?!

够买多少头牛?!

够盖几进院子?!

恁看看!

恁睁开那俩窟窿眼好好看看!”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手指几乎戳到王秀兰的鼻梁骨,“都让那老不死的踢腾光了!

扔牌桌上!

灌马尿里!

塞进那些狐狸精的骚窟窿眼儿里了!

一分钱都没给恁孙子剩下啊!

一分都没了!”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王秀兰攥紧了那块温热的玉,指节发白,仿佛它是滔天洪水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玉贴着皮肤,那点微薄的暖意却怎么也焐不热她胸腔里那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的冰坨子。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死,一个音也挤不出来。

“恁个没用的老废物!”

李彩凤见她沉默,更是火冒三丈,唾沫横飞,“除了抱着死人骨头淌那几滴猫尿,恁还能干甚?!

啊?!

恁说!

恁活着就是糟蹋粮食!

就是堵子孙的路!

恁爹娘死得早,没教会恁怎么当人?!

恁娘脚!

恁那死鬼爹娘在地下都臊得慌!

养出恁这么个窝囊废!”

就在这时,武小强被他妈激烈的情绪彻底点燃了。

他猛地冲过来,不再是旁观,而是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伸出肉乎乎却蛮横的手,一把死死攥住王秀兰握着玉佩的枯瘦手腕,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下拽,嘴里尖声哭喊着,带着孩童特有的残忍贪婪:“卖!

卖!

卖玉!

老不死!

快卖玉!

俺要新楼房!

俺要住城里!

俺同学都住新楼房!

俺不要住这破地方!

不要跟这老不死住一起!

卖玉!

给俺买楼房!

买!

买!

买!”

小孩子的力气在执拗和贪婪的驱使下,大得惊人。

王秀兰枯瘦的手腕像一根脆弱的芦苇,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猛地一扯!

“啪嗒!”

一声轻响,却如同九天惊雷,在充满恶毒咒骂的堂屋里轰然炸开!

那块温润的平安玉,那块承载着她一生最干净念想和最后一点温暖的平安玉,从她骤然脱力的指间滑落,画出一道绝望的青白色弧线,首首坠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几乎就在玉脱手的同一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王秀兰的心口!

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如此尖锐,像有一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捅了进去,又疯狂地搅动!

她眼前骤然一黑,无数惨白、刺眼的金星在黑暗中疯狂迸射、旋转!

耳朵里灌满了尖锐到令人灵魂出窍的嘶鸣,瞬间吞噬了儿媳尖利如刀的咒骂和孙子刺耳的哭嚎!

“呃啊……”一声短促、浑浊、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呜咽,是她能发出的最后一点声音。

她的身体,像一堵被彻底抽空了根基的、轰然倒塌的土墙,又像一截被利斧瞬间砍断的老树桩,首挺挺地、带着全身的重量,沉重无比地向后砸去!

“咚——咔嚓!”

脊背和后脑勺狠狠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沉闷撞击和细微骨裂的骇人巨响!

那声音,竟比她脑海中尚未消散的玉佩坠地的轻响,更加刺耳,更加惊心动魄,带着一种生命被强行终结的残酷脆响。

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她耳朵里残留的,不是玉碎的清音,而是自己这副衰老躯壳撞击地面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清晰得,像寒冬腊月里,被车轮碾过的、晒透的麻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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