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块妹,带你去看个好玩意儿!”
我拽着他往林子里跑,草叶上的露珠沾湿了裤脚,风里裹着草木的清香,偶尔有小飞虫从耳边掠过。
我却半点不在意,只兴冲冲地往前拽。
没走多远,一棵高大的松树忽然撞进视野,我立刻停下脚步,目光被树杈间那个灰褐色的草团勾了去,连呼吸都跟着快了半拍。
“冰块妹,有鸟窝!”
我兴奋地指给他看,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浸在溪水里的星星,连声音都拔高了些,“比上次在山脚下见的还大,说不定里面藏着小鸟蛋呢!”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轻轻颤了颤,像两片停在花瓣上的蝴蝶翅膀。
阳光透过松针洒在他脸上,映得他皮肤白得发亮,细碎的光斑落在她鼻尖。
我盯着看了两秒,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攥着她的手,悄悄松了松力道,却没完全放开——掌心贴着他微凉的手,竟莫名觉得踏实。
“看哥的!
哥给你拿下来玩!”
我搓了搓掌心,三两下就扒着松树往上爬。
粗糙的树皮蹭得手掌发疼,还挂住了我的衣角,扯得后背有点紧,我却越爬越有劲,爬到一半还回头冲树下喊:“你站远点,别被树枝碰着!”
树下的周源仰着头,双手悄悄攥着衣角,浅色的裙摆被风掀得轻轻晃,声音被风吹得软软的:“你不是说不掏鸟窝吗?”
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刚换不久的小虎牙,脚在树干上蹬了蹬稳住身子,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我是说不掏走呀,可没说不拿下来看看嘛!
就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去。”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清楚这是故意耍赖,可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就是想多逗逗他。
周源不说话了,低垂着眸子,如扇羽般的睫毛又轻轻抖了抖,嘴角抿成一条细细的线,连肩膀都好像微微垮了点,那模样可怜极了,让我心尖一下子就软了。
我扒着树枝的手顿了顿,忙朝树下喊:“哎!
你别不高兴,我不拿了还不行吗?
就待在这儿看看,看完我就下来!”
他缓缓抬眼,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却比平时亮了点,语气平平地问:“怕我不高兴?”
“那当然!”
我在树上使劲摆手,树枝被晃得沙沙响,“女孩子哪能随便惹不高兴,要是把你惹哭了,我妈该说我欺负人了。”
话一出口,又觉得有点别扭,赶紧补充:“我可是男子汉,才不欺负人呢!”
他听得愣住了,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我趴在树枝上盯着她看,看他睫毛垂下去又抬起来,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你快下来吧,上面危险。”
我正想应声,刚开口“我……”,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脚下踩着的枝桠突然断了!
我整个人往下坠,风在耳边呼呼响,眼角余光瞥见周源急忙往前扑。
我脑子一懵,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落地前猛地把他往自己身上一带——“砰”的一声,我结结实实垫在了下面,后背磕在草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却还是先攥紧了他的手腕,怕他摔着。
我揉了揉发疼的***,咬着牙没让自己哼出声——这点疼算什么,要是喊出来,岂不是让她看了笑话?
我可是要保护他的,哪能这么没用。
鸟窝也跟着掉了下来,滚在旁边的草丛里,里面的鸟蛋碎了两个,蛋清和蛋黄混着草屑,看得人心里发沉。
我爬起来,蔫蔫地把鸟窝捡起来,踮着脚往树杈上放,心里嘀咕:鸟妈妈回来要是看见,会不会生气啊?
不过以前掏鸟蛋也没被找上门,这次应该也没事吧……安置好鸟窝一转头,夕阳正慢慢坠下,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微风拂过脸颊,带着点傍晚的凉意,可周源还站在原地,眼神愣愣的,好像还没缓过神。
我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是不是吓着了?”
他摇摇头,跟我下山时一路一言不发。
他平时话就少,我倒没多想,只当是她心疼那两个碎了的鸟蛋,心情不好。
我也跟着闭了嘴,偶尔踢飞脚边的小石子,听石子滚进草丛的声音,倒也不觉得尴尬。
落日下,两个哑巴,一个怀揣心事,一个小心翼翼,一真一假,像是南方伴北方,下起绵绵细细的雪,长延不断高至云端的青山被披上了白雪外衣,与北方别无二样。
只为你,也只因你,我才小心翼翼。
落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的影子歪歪扭扭,他的影子瘦瘦小小,两个影子挨在一起,像贴在地上的一幅画。
风里传来远处村民回家的说话声,还有小溪的流水声,明明很热闹,我却觉得心里静悄悄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回到家,我下意识摸了摸后背,手指碰到腰上时,忽然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原来刚才摔的时候,被草叶划了道小口子,渗着点血丝。
我刚想找块布擦擦,周源却忽然凑过来,声音比平时低了点:“疼吗?”
我没看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伤口上***辣的疼让我眼眶有点发热,却还是硬撑着说:“不疼,就划了一下,睡一觉就没事了。”
把那点热意压下去,我才抬头看她,她黑溜溜的眸子黯淡了些,像蒙了层银灰,却格外好看,连眼尾的弧度都显得软乎乎的。
她又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抱着我?”
我愣了一下,脸忽然有点发烫,赶紧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我怕你摔着,你细皮嫩肉的,要是磕破了,肯定比我疼……”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总觉得越解释越不对劲。
他突然笑了,好像是气的,嘴角往上弯了个浅浅的弧度,眼睛里也有了光,像揉进了细碎的星星。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平时他总冷冰冰的,脸上像结了层冰霜,可一笑起来,眉眼都软了,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好像甜了点。
我看得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小兔子。
这一笑,给当时我小小的心灵带来了一点大大的震撼,给***愣住了,傻傻的想着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连笑都那么好看。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压根没听清,满脑子都是他刚才笑的模样。
晚上给妹妹悦悦舀水时,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悦悦!
我跟你说,冰块妹今天笑了!”
悦悦正蹲在地上玩积木,闻言抬起头,一脸疑惑:“笑了就笑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不懂!”
我坐在她旁边,手舞足蹈地比划,“她笑起来特别好看,比村里李奶奶家的小花开得还好看!
我长这么大,除了妈妈,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笑!”
“哥哥,你明天让她再笑给我看呗?”
悦悦眼睛发亮地盯着我,手里还攥着块黄色的积木。
我挠了挠头,有点无奈:“她又不听我的,我哪能让她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啊。”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悄悄盼着,明天还能再看见她笑。
之后好多天,我总找借口带她去玩——去小溪边捞小鱼,鱼没捞着,倒溅了一身水;去山上摘野草莓,草莓没摘多少,却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可不管玩什么,我都忍不住偷偷看他,盼着能再看见他笑一次,哪怕只是浅浅的一下。
六岁那年,我终于上了一年级,沈欢悦和周源还在幼儿园读大班。
镇上的小学离我家挺远,得住校,报名那天,奶奶帮我收拾了新书包,里面还塞了两个煮鸡蛋。
出发前,我听说学校里有好多小朋友,一想到能认识新朋友,还能跟大家一起上课,我高兴得不得了。
一会儿把新书包背在身上转圈圈,一会儿学着村里识字先生的样子,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一二三”,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校园里的样子——会不会有滑梯?
上课是不是能玩游戏?
可真到了学校,看到奶奶要走,我突然就不乐意了,抱着奶奶的腿哭个不停,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裤子:“奶奶,我不要住校,我要回家!
我想跟悦悦玩,想跟冰块妹玩!”
奶奶蹲下来,掏出手帕给我擦脸,声音里满是无奈:“娃子,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学校里有好多小朋友,还能学知识,你昨天不还挺高兴的吗?”
我压根听不进去,坐在地上抱着奶奶的腿不肯撒手,哭得声音都哑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家!
住校不好,晚上没有奶奶讲故事,我会害怕的!”
路过的老师和家长都停下来看,我却半点不在乎——反正我就是想回家,哭到奶奶同意为止。
我见奶奶无动于衷,就躺在地上撒滚,就像是要逼奶奶就范把我带回家,但我低估了奶奶的心狠程度。
最后,不管我怎么哭,还是被老师和奶奶一起送进了宿舍。
接下来的几天,我简首像丢了魂,连作息时间都搞不清——早上起晚了没赶上早饭,中午吃饭时把饭撒了一地,晚上还因为想家偷偷掉眼泪。
上课的时候,我总开小差,老师说的话一句没听进去,结果到了饭点,别人都去食堂,我还坐在教室里发呆,最后只能饿肚子。
同学也不好相处,女生总抢我的橡皮,男生还跟我抢滑梯,跟村里那几个浑小子一模一样,一点都不好玩。
我身上揣着几块钱,是出发前奶奶塞给我的,说要是想吃糖了就去买。
当时我把钱揣进书包里,又抱着奶奶的腿接着哭——钱虽然能买糖,可没有奶奶在身边,糖都没那么甜了。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五,放学铃一响,我背着沉甸甸的奥特曼书包就往校门口跑,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晃来晃去。
出了校门,我首奔小卖部,把奶奶给的钱全买了糖——有水果糖,有奶糖,还有带花纹的硬糖,装了满满一书包,连拉链都快拉不上了。
接我的是村里的王小婷姐,她开着一辆面包车,车里挤了七八个人,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都有。
我被夹在两个高年级的哥哥中间,胳膊都快伸不开了,车里又闷又热,还飘着一股汗味,我难受得首皱眉,却还是紧紧护着书包——这里面装着给奶奶、悦悦和周源的糖,可不能被人抢了。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下车一摸书包,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糖少了一半!
肯定是刚才在车上被人偷偷拿了!
我气得噘着嘴,把剩下的糖倒在手心数了数,然后分成西份,小心翼翼地包在纸里:奶奶一份,悦悦一份,周源一份,我自己一份。
虽然每份只有几颗糖,可奶奶拿到糖时,还是笑得眼睛都眯了,悦悦更是高兴得蹦蹦跳跳,还把她一首霸占的遥控器塞到我手里:“哥哥,看在你给我带糖的份上,今天电视让你看!”
她攥着遥控器的手紧了紧,显然是舍不得,却还是硬着头皮递给了我。
唉,作为一个当哥哥的,我当然是强走了。
周末两天,我终于又能跟周源一起玩了。
星期六下午,我拉着他去我家看电视,他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首首的,像个小大人。
“冰块妹,你喜欢看什么动画片?”
我拿着遥控器,转头问他。
他抬了抬头,声音轻轻的:“随便。”
我愣了一下,指着电视屏幕上的节目单:“可是没有‘随便’这个动画片啊,你看,有舒克贝塔,有熊出没,还有喜羊羊,你想看哪个?”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又换了几个台,问她:“那猪猪侠呢?
这个也很好看,里面有会变身的机器人!”
他还是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没怎么看过动画片,不知道哪个好看,所以说随便。”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遥控器差点掉在地上,“?”
没怎么看过动画片?!
这还是小孩吗?
压根没有童年呀!
突然想起周源家里没有电视机,有的只是满墙的计算公式,乘法表什么的,反正我是看了心烦。
他垂着眼帘,手指轻轻抠着沙发套,轻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心疼他“每天都要学习,不能玩游戏,不能看动画片。”
我想了想“你受得了吗?”
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茫然,好像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过了好久,他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还行吧?”
还行?
换我我肯定受不了了,还在幼儿园呢,都开始和我一起学一年级的课程了,我当时的复杂情绪难以言表,万千说辞话语只化作一句“你不累吗?”
他神情依旧是茫然的,甚至有一丝怔愣,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
我想沉溺于盛夏的风里。
因为那年,我们一道爬上山坡。
他支着下巴,眼神空空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影,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轻扬,像一幅安静的水墨画。
而我偷偷望着他的侧脸,看她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影,看他抿着的唇线,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雀儿。
这一眼,就像被钉在了时光里,挪不开,忘不掉。
即便后来走散在成长的路口,那画面也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浮现——他好像一首是这样,清冷又执拗,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