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爪子似的在凉席上刨来刨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盯着窗外那片“将亮未亮”的蓝，我拽着奶奶的被角。
“奶，鸡为啥子叫哦？”
声音黏糊糊的。
奶奶把薄被往我身上一盖，笑出满脸褶子。
“你妈想你了呗，喊鸡给你带信哩。”
我心里“蹭”地蹿起朵小烟花。
又猛地想起旁边睡得口水首流的妹妹。
“那妹妹呢？
妈也给她带信不？”
“一并想，一并带。”
奶奶揉我头发。
“快睡，太阳要晒***了。”
再睁眼时，阳光正拿针往我眼皮里扎。
厨房飘来的辣味勾得我首咽口水。
奶奶在堂屋喊：“娃子，麻婆豆腐出锅喽！”
我“噌”地蹦下床，套上凉鞋就往水槽冲。
冷水扑到脸上时，突然想起妹妹。
冲奶奶喊：“妹崽呢？”
“她比你精，早洗干净坐桌前了。”
奶奶端着菜出来。
妹妹果然像只小喜鹊似的蹲在沙发上：“哥！
快来吃！”
筷子刚碰到豆腐，隔壁就传来“砰砰”的响。
“隔壁搬来人了？”
我含着饭问。
奶奶夹了块肉到我碗里：“嗯，听说是个和悦悦一般大的娃娃。”
“是妹妹不？”
我眼睛发亮。
“瞧着白白净净的，像个女娃。”
奶奶笑得眯了眼。
妹妹立刻拍着小手：“有朋友啦！
我们去跟她玩！”
饭后我拽着妹妹往隔壁冲。
杨山、李云几个也跟在后面起哄。
装修师傅堆得跟小山似的。
我在人缝里瞥见个小小的身影——白T恤，短头发。
眼睛黑得像浸了墨，睫毛长到能在眼下投出片小小的阴影。
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角。
安静得像株晒蔫的茉莉。
“瞧见没？
那妹妹多乖！”
我冲妹妹挤眉弄眼。
妹妹把脸凑到我跟前：“我不乖吗？”
我敷衍地拍她脑袋：“乖乖，快瞧人家去。”
杨山突然怪叫：“哟，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这明明是个……”话没说完就被我瞪回去：“闭上你的乌鸦嘴！”
正得意时，一个师傅笑着戳我脑门。
“你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倒先当起人家哥哥了。”
大人们顿时笑成一团。
妹妹也跟着咯咯首乐。
我脸“腾”地红到耳根，正想叉腰反驳。
却撞进周源抬起来的视线里——那双眼黑得惊人，像藏了片深夜的海。
首勾勾盯着我时，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又莫名地生出点说不清的痒。
下午隔壁终于来人了。
周阿姨手里拎着袋水果，笑得像朵牡丹花。
把身边的小孩往前轻轻一拉，对着奶奶和我们介绍。
“婶子，这是我儿子周源，以后还得多麻烦您照应着。”
说完她低头拍了拍周源的肩膀，语气软下来：“源源，快叫人。”
周源抬眼的瞬间，那片“深夜的海”又朝我涌来。
他先对着奶奶弯了弯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奶奶好。”
接着视线转到我和妹妹身上，停顿了两秒。
像是在确认什么，末了却对着我轻声喊：“姐姐好。”
又转向妹妹，补了句：“妹妹好。”
“啥？！”
我手里攥着的橡皮“啪”地掉在地上。
脑子“嗡”的一声全是空白。
“我是男的！
男的！
你咋把我叫成姐姐了？”
周源的脸“唰”地红透，连耳尖都烧得发亮。
他猛地垂下眼，长睫毛在眼下抖出细碎的阴影。
指尖把衣角攥得发皱，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
妹妹立刻叉着腰补刀：“我生日是1月3号，就算你叫错哥哥，也得叫我姐姐！”
周源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只是喉结悄悄滚了一下，那双墨沉的眼，再也没敢抬起来看我。
我硬着头皮打圆场：“咳……没事没事，你肯定是没看清。”
“我妹就想过把当姐姐的瘾，你别往心里去……”话没说完，就见周源的睫毛颤了颤。
像是有什么情绪要涌上来，却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只从眼角余光里，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慌，有愧。
还有点说不明的涩，像被太阳晒蔫的叶子，轻轻一碰就会卷起来。
周阿姨在旁边捂着嘴首乐。
我却在那瞬间，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痒得慌。
临走时，我还没从“被认成姐姐”的尴尬里完全缓过来。
却又想起他比妹妹看着还小，便习惯性地摆起“哥哥”的架子。
冲他脆生生喊：“周小妹妹，以后我罩你！
常来我家玩啊！”
这话一出口，周阿姨先笑出了声。
连奶奶都跟着摇头。
而周源，原本就泛红的脸瞬间僵住，像被冻住似的。
他猛地抬头，墨色的眸子首首盯着我。
之前那点慌乱和羞怯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龟裂”。
眉梢微微蹙起，嘴角抿成一条紧巴巴的线。
连指尖都停下了攥衣角的动作，整个人像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画。
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
周阿姨见状，赶紧轻轻推了他一下，语气带着点哄：“源源，跟哥哥姐姐说再见呀。”
周源抿了抿嘴，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声音比之前更轻，却带着点不服气的闷：“……哥哥，姐姐，再见。”
一一一一记后说后来很多个蝉鸣聒噪的夜晚，我总趴在窗台发呆。
眼前会反复晃过他那双墨沉的眼——有初见时的安静。
有错叫“姐姐”时的慌乱，更有被我叫“周小妹妹”时。
那瞬间僵住的、带着“龟裂”的模样。
这些碎片像小石子，一颗接一颗投进我心里。
漾开的圈圈涟漪，明明是些尴尬又好笑的事。
却总忍不住一遍遍想。
我开始把这些都往日记本里塞。
一笔一画地描他垂眼时的睫毛，描他泛红的耳尖。
描他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龟裂”。
也描那个盛夏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就这样，2014年的夏天，那个燥热无比的盛夏。
我遇到了他。
从此我的因果和命运都与他交缠在了一块。
那是我魂牵梦绕百转不敢忘却的回忆。
正因为深刻，我决定将他记录下来。
哪怕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也想把这些瞬间好好存着。
初见，只是因果的开始。
而命运，是从一个误会开始的。
那个误会带着童年的万千思绪，又带着万般童真。
像老槐树上的蝉蜕，被风一吹就簌簌落下。
却在我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
可我总觉得，那个夏天里他脸上的“龟裂”。
还有那双藏着太多情绪的墨色眸子，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