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鹅毛大雪将黑山脚下的黑山村裹得一片死寂。
猎户柳汉中的土屋里,却透出与严寒抗争的微弱暖光和一声声压抑的痛呼。
妻子李芬正在生产。
柳汉中搓着冻僵的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死结。
屋外风雪呼啸,他心里却比这天气更冷。
几个月前,村里那个游方算命瞎子摇头晃脑的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头——“汉中啊,看你媳妇这胎象,肚尖若笋,本是弄璋之喜,子孙后代福泽绵绵之兆啊!
可偏偏…唉,煞气冲了祥云,若是万一…万一生了个女娃……”瞎子拖长了语调,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骇人的神色:“那便是阴极反煞,大凶之兆!
此女不仅体弱多病,难养成人,更是天生带克,刑亲克夫,谁沾谁倒霉,乃百年难遇的‘扫帚星’临凡!
你们二房,乃至整个柳家,怕是都要被她拖累得永无宁日,家破人亡啊!”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骤然划破冬夜的沉寂,打断了柳汉中的噩梦。
产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气,眼神躲闪,声音发虚:“汉中……是个……丫头。”
柳汉中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踉跄一步,接过那个轻飘飘、哭声像小猫一样的女婴。
女婴小脸青白,气息微弱,果然是一副孱弱模样。
算命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还不等他缓过神,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寒风裹着雪花猛地灌进来。
大哥柳富贵和大嫂王氏领着柳家二老,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像是早己等候多时。
柳老汉咳了一声,避开二儿子茫然的目光,哑声道:“汉中……算命先生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为了柳家香火,为了老大这一支,也为了我们二老日后安宁……”柳富贵立刻接口,语气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撇清:“爹娘的意思,咱们今晚就分家!
彻底分!
签了断亲书,以后各过各的,是福是祸,各自承担!”
王氏在一旁帮腔,尖声道:“可不是!
总不能让她一个赔钱货把咱们全大家都克死!
赶紧分了,你们二房自个儿守着这‘天煞孤星’过去!”
雪夜寒心,莫过于至亲刀剑相向。
柳汉中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女儿,再看看眼前迫不及待要与他们切割关系的血亲,一颗心沉入了冰窖。
李芬在里屋隐约听到,发出悲愤的呜咽声。
最终,在一张薄薄的、冰冷的断亲书上,柳汉中颤抖着手,按下了红指印。
柳家二老和柳富贵一家如同躲避瘟疫般,连夜搬去了村头早就备好的新屋,只留给柳汉中一家这间破旧的老屋和少许几乎不能称之为粮食的糠麸。
屋外是凛冬寒风,屋内是家散人离后的死寂。
柳汉中看着炕上悲泣不止的妻子和怀中孱弱的女儿,这个沉默刚毅的猎户汉子,眼中燃起一团火。
他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抱起,借着昏黄的油灯端详。
小女婴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黑琉璃般纯净的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不怕,”柳汉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不要咱,咱自己活!
爹娘疼你!
爹给你取个名,叫明月!
柳明月!
咱不求福泽绵绵,只求像山里的月亮,再黑再冷,自己也亮着!
爹就不信,什么命不命的,能硬得过人的拳头!”
批命天煞,生而被弃。
柳明月的童年,注定与常人不同。
村里人对此议论纷纷,看向那座孤零零土屋的眼神充满了畏惧和嫌恶。
孩子们被严厉告诫,绝不准靠近柳明月半步,生怕沾染了她的“霉气”。
小明月就在这无形的壁垒中长大。
她确实如算命所言,自幼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发热咳嗽。
柳汉中心疼女儿,更不信那邪门的命数。
他本身武艺高强,是村里最好的猎手,拳脚功夫甚是了得。
在明月三岁那年,见她又一次病弱无力地躺在炕上,柳汉中心一横,开始将祖传的强身健体之法,化繁为简,一招一式地教给她。
“明月,看好了,呼吸要沉,下盘要稳!”
柳汉中摆开架势,动作缓慢而有力,“咱们不学那花架子,学就学能打熬筋骨、活命保命的真东西!”
小小的明月似懂非懂,但看着父亲坚毅的眼神,她也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模仿。
奇怪的是,每当她专注练习父亲教的呼吸法和动作时,那股缠人的病气似乎就消散了几分,身体也变得暖烘烘的。
李芬起初担忧,但见女儿脸色日渐红润,生病次数越来越少,便也由着丈夫去教,只是更加细心地调理女儿的饮食。
从此,晨曦微露,或是月明星稀,村尾那间孤零零的小院里,总能看见一个高大的汉子耐心地指导着一个稚嫩的女童习武的身影。
扎马步、练拳脚、调呼吸……柳明月天赋极佳,筋骨虽弱却异常柔韧,悟性又高,进步神速。
柳汉中不仅教武功,更将山林生存的知识、追踪辨迹的技巧,一点点融入日常的教学中。
到了六岁,柳明月己比同龄孩子结实许多,虽仍清瘦,却不再是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
柳汉中便开始带着她进山。
山林沉默而公平,不因她的“命格”而鄙弃她。
在这里,明月反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她的五感在山林中变得格外敏锐,动作也越来越灵活,像一只轻盈的小鹿,穿梭在父亲身后。
柳汉中教她辨认兽踪鸟迹,教她设置陷阱,教她如何利用环境隐藏自己,如何倾听风的声音。
他告诉女儿:“明月,这山是活的,它有它的规矩。
尊重它,了解它,它就能给你活路。”
偶尔,他们会遇到村里其他猎人。
那些人多是远远避开,或投来复杂难辨的目光,低声议论着“煞星”竟也敢进山。
柳汉中总是用宽阔的身躯挡住那些视线,握紧女儿的手,低声道:“别理他们,看好脚下的路。”
明月仰头看着父亲如山脊般坚实的背影,将那些窃窃私语抛在脑后,更加专注地学习父亲传授的一切。
她知道,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对抗那些冰冷的言语和目光。
一家三口的日子清贫,却因彼此相依而充满暖意。
柳汉中打猎,李芬织布操持家务,明月习武、学打猎、偶尔帮母亲做些零活。
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将“天煞孤星”的阴霾驱散。
然而,村里的排斥和孤立始终存在,如同院墙外一层看不见的寒冰。
明月没有玩伴,山林和父母是她全部的天地。
这让她早早褪去了孩童的天真,眼神里多了警惕、疏离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日升月落,春去冬来。
命运的轨迹在她十三岁这年冬天,猛地转了一个弯。
为积累过冬的物资,也为了磨练技艺,她征得父母同意,孤身深入平日绝少人敢踏入的黑山深处,欲猎取一头足够肥硕的猎物。
然后,便撞见了那一地狼藉的尸首,和那个……攥住她衣角,让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的俊美少年。
雪沫纷飞,断枝轰然砸落,将追杀者瞬间碾灭。
柳明月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角,看着少年骤然亮起的灼人目光,她愣愣地,将那些自幼便如影随形的判词,喃喃出口:“…………你看。”
我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