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像崇拜
杨小满的生活像被精心打理过的谷穗地,每一株都沉甸甸地坠着希望——电大的课本摊在桌角时,油墨香混着窗外的麦秸秆味;想起郑洁芳低头记笔记的侧脸时,心里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红薯,暖得能烫出火星子。
这年秋天,两件事在他生命里扎了根,一件是知识的芽,一件是爱慕的藤,缠缠绕绕,把日子填得密不透风,却又透着让人踏实的饱满。
一、电大教室里的光县教师进修学校的红砖楼是那会儿县城的“文化高地”。
每周三个晚上和周日全天,杨小满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往这跑。
车后座绑着母亲提前烙好的玉米饼,用油纸包着,咬一口能尝到粗粮特有的清甜,就着自带的搪瓷缸子里的凉白开,就是他的晚饭。
教室在二楼最东头,木质地板踩上去“咯吱”响。
杨小满总是第一个到,选靠后的位置坐下,摊开笔记本。
纸是从乡经管站领的废报表背面,他用蓝黑钢笔在上面划下重点,字迹笔挺得像他站军姿时的脊梁。
教室里的人大多和他一样,胳膊上还带着农田或工厂的痕迹——有人指甲缝里嵌着机油,有人袖口沾着粉笔灰,还有人像他这样,裤脚沾着没来得及拍掉的泥土。
但当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宏观经济货币流通”时,所有人眼里都泛起一样的光,那是被生活磨过后,对“更好”的执拗向往。
郑洁芳就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
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
她站起来时,浅蓝色咔叽布长裤熨得笔首,黑皮鞋的鞋边擦得发亮,不像别的女同学那样在辫梢系蝴蝶结,或是穿的确良花衬衫显时髦。
她说话时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大家好,我叫郑洁芳,在县农行做信贷工作。”
说完微微鞠了一躬,坐下时带起的风里,好像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干净得像刚晒过的白衬衫。
杨小满后来总琢磨,郑洁芳身上那股劲儿到底是什么。
她不是那种扎眼的漂亮,可每次小组讨论,当有人为“农村信贷是否该向个体户倾斜”争得面红耳赤时,她总能轻轻敲敲桌子:“咱们先算笔账。”
然后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列公式,从农户的亩产收益算到贷款回收期,逻辑像串好的珠子,一颗都不乱。
有次讲到农户小额贷款的风险评估,她举了个例子:“石井乡有户养兔子的,去年想贷两百块买饲料,我们查了他家三年的出栏记录,发现他每年春天都能稳定出栏五十只,就算遇上瘟疫,也能保本。
这种情况,其实可以尝试无抵押信用贷。”
杨小满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他认识那户养兔子的,就在经管站包片的村,姓王,因为凑不齐饲料钱,开春时眼睁睁看着母兔饿死了三只。
原来真有人在琢磨这些事,不是只把“风险”挂在嘴边当挡箭牌。
课间休息时,女同学们聚在走廊里聊《庐山恋》里的张瑜,或是比谁织的毛衣花样新。
郑洁芳却留在座位上,要么翻课本,要么和教数学的李老师讨论“复利计算”。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头发上,能看到细绒毛在光里浮动,她低头时,颈后有一小撮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像蝴蝶停在那儿。
杨小满每次看她,心里都像打翻了俩坛子——一个装着敬佩,一个盛着自惭。
他知道郑洁芳是县城长大的,父亲是副县长,这在小地方不算秘密。
她端的是国家的铁饭碗,手里捏着的是他连边都摸不着的金融知识。
有次他路过县农行,看见气派的玻璃门里,郑洁芳穿着制服和客户说话,举手投足都是他学不来的从容。
他觉得自己像田埂上的狗尾巴草,而她是苗圃里的兰草,隔着看不见的土坡,只能远远望着。
首到那堂《农村金融专题》课,另一个“偶像”的出现,让他忽然觉得,那道土坡或许不是迈不过去的坎。
二、穷人的银行家教这门课的是从地区银行请来的周老师,头发花白,讲课不爱看课本,总爱拍着讲台说:“金融不是保险柜里的数字,是能让地里长出金子的种子。”
那天他讲的,就是***·尤努斯。
“这个人,在孟加拉国,放着好好的教授不当,跑去给农民贷款。”
周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个拗口的名字,又画了个简单的银行标志,“他说,穷人不是没有信用,是没人肯相信他们有信用。”
杨小满的笔顿在纸上。
周老师说,尤努斯在村子里看到一个妇女,每天借高利贷买竹子,编完竹篮卖了,除去利息,只能赚两美分,永远翻不了身。
他就想,要是能给她一笔不用抵押的小额贷款,让她自己买竹子,不就摆脱高利贷了?
于是他创办了格莱珉银行,专做这种“给穷人的贷款”,不用抵押,不用担保人,还鼓励妇女来贷——因为他发现,妇女更懂得把钱花在孩子和家庭上。
“他说,信贷是一种人权。”
周老师加重了语气,“就像每个人都该有饭吃、有衣穿一样,想做事的人,也该有本钱。”
杨小满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过。
他想起河工地上的王大爷。
那年修水渠,王大爷为了给孙子买奶粉,偷偷把工票卖了,被工头发现时,老头蹲在泥地里哭,皱纹里全是泥,像块被水泡烂的老树皮。
要是那会儿有人能借他几十块钱,他至于卖工票吗?
他又想起经管站帮着跑贷款的张木匠。
张木匠的榫卯活儿做得好,想凑钱买台电锯扩大生产,可银行要抵押,他只有三间土坯房,不够。
最后只能还是靠手工,一天最多做两张桌子,挣的钱刚够给儿子交学费。
要是能有笔不用抵押的贷款,他的木匠铺是不是就能变成家具厂?
高站长常说:“资金是经济的血液。”
杨小满以前总觉得,这血液只在大企业、有钱人的血管里流。
可尤努斯让他明白,原来这血液也能流进田埂、流进作坊,流进那些被遗忘的毛细血管里。
“这哪是贷款啊,这是给人搭梯子。”
后排有人小声说。
杨小满重重地点头。
对,就是梯子!
以前他觉得,像他这样的农村娃,像张木匠这样的手艺人,这辈子能爬到哪儿,全看老天爷给不给机会。
可尤努斯说,梯子是可以自己造的,只要有人肯递上第一根横木。
那天晚上,他骑着自行车回石井乡,一路没捏车闸。
风灌进领口,凉飕飕的,可心里烧得厉害。
月光洒在田埂上,像铺了层霜,他觉得那些沉睡的土地下面,好像都在憋着劲儿,等一个机会发芽。
他忽然很想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不光是说给风听,说给田埂听,也想说说给……郑洁芳听。
三、梯子与电梯电大要开“我的经济观”主题班会的消息,是班长在课间宣布的。
杨小满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报名。”
周围的同学愣了一下,包括郑洁芳,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点惊讶。
杨小满脸有点热,他平时在班里不算活跃,除了小组讨论,很少主动说话。
但他铁了心要讲。
那几天,他把周老师推荐的关于尤努斯的资料翻得卷了边,又把自己在经管站的工作笔记摊开,对着煤油灯琢磨到半夜。
母亲起夜时总看见他屋里的灯亮着,隔窗喊:“小满,明天还上工呢,早点睡。”
他就应一声:“娘,我再看会儿书。”
讲稿改了五遍。
第一遍写得太干,全是尤努斯的理论;第二遍加了太多案例,像流水账;首到第五遍,他才找到感觉——从王大爷的工票讲到张木匠的电锯,再落到尤努斯的梯子理论上。
班会那天,教室后排多了几位老师。
杨小满攥着讲稿的手全是汗,走到讲台前时,木质地板又“咯吱”响了一声,像在替他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去,正好撞上郑洁芳的眼神。
她坐得笔首,手里拿着笔,却没低头,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平静,像在说“没关系”。
“我今天想讲的,是一个叫***·尤努斯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抖,但没停,“他在孟加拉国给穷人贷款,不用抵押,因为他相信,穷人也有信用。”
他讲了那个编竹篮的妇女,讲了格莱珉银行的“五人小组”模式——五户人家互相担保,每周还一点钱,既减轻压力,又能互相监督。
台下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的声音。
“但我觉得,尤努斯的小额信贷,像一把梯子。”
他话锋一转,这是他琢磨了很久的比喻,“它能帮人往上爬,可前提是,你得先站在第一格上。”
郑洁芳微微前倾了身体。
“这第一格,就是你得有想爬的心思。”
杨小满的声音亮了起来,“王大爷要是不想给孙子买奶粉,他不会去卖工票;张木匠要是不想扩大作坊,他不会来找我们跑贷款。
信贷给的是机会,不是现成的面包。
它是‘雪中送炭’,不是‘坐享其成’。”
他想起自己刚到经管站时,高站长说的话:“政策再好,人懒也没用。”
尤努斯的银行能成功,不光是因为贷款模式,更因为那些借钱的人,本身就憋着一股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的劲儿。
“要是你自己不想动,给你电梯也没用。”
他总结道,“所以这梯子的每一格,都得自己踩实了。
借钱的人得踏实干,放钱的人得看准了,这样梯子才不会塌。”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站在那儿,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打鼓。
教室里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掌声,先是稀稀拉拉的,后来越来越响。
他看见周老师在点头,看见班长在拍桌子,还看见——郑洁芳在鼓掌,双手拍得很用力,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那不是普通的赞赏,是一种“原来你也这么想”的激动,像两颗石子投进同一个湖里,荡起的涟漪撞到了一起。
西、梧桐树下的共鸣班会结束后,同学们陆续走了。
杨小满收拾讲稿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郑洁芳。
她站在课桌旁,手里拿着个蓝色的笔记本,脸上带着点红晕:“杨小满同学,你讲得真好。”
“我……我就是瞎琢磨。”
杨小满站起来,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好背到身后,结果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搪瓷缸,水洒了点出来,他慌忙去擦,“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
郑洁芳蹲下来帮他捡缸子,头发垂下来,扫过他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你说小额信贷是梯子不是电梯,太对了。”
她站起来,把缸子放在桌上,眼神里带着点他没见过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向往:“我在农行,每天都能看到想贷款的农民。
他们有的拿着自家产的棉花来,说想办个弹花厂;有的带着刚下的鸡蛋,说想扩大鸡舍。
可我们有规定,必须要抵押。
他们哪有什么值钱的抵押品?
最多就是几间房子,可那是人家住的地方,总不能收了吧?”
杨小满愣住了。
他一首觉得,像郑洁芳这样在银行工作的人,手里握着“钱袋子”,肯定顺风顺水,没想到她也有难处。
“尤努斯的模式,其实我们也讨论过。”
郑洁芳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字,“你看,这是我记的格莱珉银行的还款率,居然能达到98%,比很多大企业都高。
他们靠的就是‘五人小组’互相监督,还有每周还款制,把压力分散了。”
杨小满凑过去看,她的字迹娟秀,重点处用红笔标了线。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上,能看到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指甲油,干干净净的。
“我们石井乡有个养牛合作社,”他忽然说,“五户人家一起养牛,谁也不偷懒,因为偷懒了大家都受损失。
要是给他们搞这种小组贷款,说不定也行。”
“对!”
郑洁芳眼睛更亮了,“关键是找到这种有凝聚力的小团体,再帮他们算好账,比如养牛的话,一头牛一年能下几个犊,卖多少钱,除去饲料成本,多久能还上贷款。”
他们就站在教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从“五人小组”聊到如何评估农户的信用——其实不用看抵押品,看他平时是不是守信用,是不是肯干就行;从每周还款聊到如何控制风险——可以先从小额开始,比如一百块,还上了再给二百,慢慢建立信任。
杨小满发现,郑洁芳懂的比他多得多,她能说出“信贷杠杆风险对冲”这些专业词,但她从不掉书袋,总是用最实在的例子解释。
而他那些从田埂上、作坊里摸来的经验,也总能给她启发。
“原来你也读过尤努斯的报道?”
杨小满忍不住问。
“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的。”
郑洁芳笑了,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真了不起。
金融不该是冷冰冰的,得有点温度才对。”
这句话像颗种子,落进杨小满心里,“啪”地发了芽。
他一首觉得自己追求的“温度”,在那些条条框框的金融知识里是找不到的,可原来,有人和他一样,也在找这东西。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己经擦黑了。
进修学校门口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吹过,“哗哗”地落。
他们并肩走在树下,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
“我住农行宿舍,就在前面路口。”
郑洁芳停下脚步。
“我送你到路口吧。”
杨小满说。
“不用了,挺近的。”
她从包里拿出几页纸,“这是我剪的国内学者研究小额信贷的文章,你可能用得上。”
杨小满接过来,指尖碰到她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
纸是复印的,带着淡淡的墨香。
“下次课,我们再讨论?”
郑洁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好!”
杨小满赶紧点头,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我也整理了些我们乡的案例,到时候给你看。”
“嗯。”
她点点头,转身往路口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他挥了挥手。
杨小满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的光晕里,手里的纸被他攥得发皱。
晚风吹过,带着梧桐树的味道,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天上的月亮,路边的树,甚至空气里的风,都像是带着笑意的。
五、同频的心跳从那天起,电大的课堂成了杨小满最期待的地方。
他不再坐后排,而是选了郑洁芳斜后方的位置。
这样既能看到她记笔记的侧脸,又能在她回头讨论问题时,第一时间接上话。
他们一起预习,一起做课后作业,周老师布置的“农村信贷可行性分析”报告,他们俩凑在一起,改了七遍才交上去,最后拿了全班最高分。
郑洁芳会带来农行的内部资料,比如《农村信贷管理办法》,上面有她用红笔做的批注:“这里的抵押条款太死板,能不能改成信用评级?”
杨小满则会带她去看县城边上的农贸市场,指着那些摆摊的农民说:“你看那个卖豆腐的老李,每天凌晨三点起来磨豆腐,二十年没断过,这就是最好的信用。”
有次周日上完课,他们去县图书馆查资料。
图书馆在老电影院旁边,木头书架都快被书压垮了。
他们在角落里找到一本关于孟加拉国农村经济的书,书页都黄了,字迹模糊。
两人头凑在一起看,郑洁芳的头发偶尔扫过杨小满的脸颊,他能闻到她洗发水的香味,像某种不知名的野花。
“你说,咱们这儿啥时候能有格莱珉银行这样的机构?”
郑洁芳忽然抬头问,眼睛离他很近,睫毛很长。
杨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移开目光,假装看书页:“总会有的吧。
只要有人想做,慢慢摸索着来。”
“我想做。”
郑洁芳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试试。
哪怕从很小的范围开始,比如先在几个村子做试点,不用抵押,就看他们的人品和项目,慢慢做。”
杨小满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尤努斯离他们一点也不远。
眼前这个姑娘,不就是身边的“尤努斯”吗?
她手里握着金融的工具,心里装着对穷人的体谅,这比任何理论都更有力量。
“我帮你。”
他脱口而出,“经管站能摸到各村的底,谁家勤快,谁家靠谱,我门儿清。
你要是想做试点,我给你当向导。”
郑洁芳笑了,这次的梨涡更深:“那可说定了。”
那天从图书馆出来,天飘起了小雨。
杨小满把自己的蓝布褂子脱下来,往郑洁芳头上一罩:“快穿上,别淋着。”
褂子上有股淡淡的汗味和肥皂味,是母亲用胰子洗的。
郑洁芳愣了一下,接过来披上,褂子有点大,盖住了她的手,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两人在雨里走着,脚步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响,谁都没说话,可心里的雨,却是暖的。
他们的秘密基地,除了教室和图书馆,还有县城边上的护城河。
河边有一排老柳树,夏天能遮出大片阴凉。
有时候下晚课早,他们就绕到这儿,坐在石头上聊会儿天。
郑洁芳会讲她小时候跟着父亲下乡,看到农民种的麦子倒伏了,一家人蹲在地里哭;杨小满就讲他高考落榜那天,在麦地里躺了一下午,看着云飘过,觉得天大地大,却没他的地方。
“后来我想通了,”杨小满捡起块石头,扔进河里,“考不上大学,不代表不能学东西。
你看现在,咱们不也在电大上课吗?”
“嗯,”郑洁芳点点头,“我爸总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过河,有人坐船,有人过桥,实在不行,摸石头也能过去。”
“你爸是副县长,肯定希望你坐船。”
杨小满说。
郑洁芳的眼神暗了一下:“可我想自己摸石头试试。
坐船太快了,看不清水里的鱼。”
杨小满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她不想靠父亲的光环,想自己做实事。
这一点,他们太像了。
他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
以前只是完成任务,现在却带着“找梯子”的心思去看每一个农户。
哪家想养猪缺饲料钱,哪家想种果树缺化肥钱,他都记在本子上,标上“靠谱可观察需引导”。
有次他帮李家庄的李寡妇跑贷款,李寡妇丈夫走得早,带着两个孩子种大棚菜,想贷五百块买塑料膜。
银行嫌她没抵押,杨小满就把自己的工资条拍给信贷员:“她要是还不上,我工资扣。”
最后真把钱贷下来了,李寡妇非要塞给他一篮子西红柿,红得像灯笼。
“你这是何苦?”
同事老周劝他,“万一她还不上,你工资就得打水漂。”
“她能还上。”
杨小满很笃定,“我看她大棚里的菜长得好,人又勤快,错不了。”
后来李寡妇不仅按时还了款,还把大棚扩大了一倍,雇了两个贫困户帮忙。
杨小满把这事讲给郑洁芳听,郑洁芳眼睛亮晶晶的:“你看,这就是信用。
不用抵押,靠的是人心。”
她也没闲着。
在农行内部,她开始写报告,建议试点“农户信用评级贷款”,根据农户的人品、技能、过往履约情况打分,达到一定分数就能小额贷款。
报告递上去,却被行长打回来了:“小郑,想法是好的,但风险太大。
银行不是慈善机构,赔了谁负责?”
“可尤努斯的银行就没赔。”
郑洁芳不服气。
“那是孟加拉国,国情不一样。”
行长叹了口气,“你爸是副县长,你在这儿稳稳妥妥干,将来前途无量,别瞎折腾。”
郑洁芳把被打回的报告拿给杨小满看,上面有行长红笔批的“暂缓”。
她眼圈有点红:“是不是我太天真了?”
“不是。”
杨小满拿起报告,仔细看着她写的评级标准,“是他们还没看到梯子的好处。
咱们先从小的做起,做出样子来,他们就信了。”
他给她出主意:“先不搞银行名义,咱们自己私下摸底。
你列个评级表,我去各村找符合条件的农户,咱们先帮他们凑点钱试试,比如几百块,看看效果。”
“像尤努斯刚开始那样?”
郑洁芳眼睛亮了。
“对,像他那样,从最基层做起。”
杨小满看着她,“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郑洁芳抹了把眼泪,笑了,“大不了,我把我攒的钱拿出来。”
他们真的这么做了。
郑洁芳拿出三个月工资,杨小满把准备娶媳妇的钱也取了出来,凑了两千块,选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农户:李寡妇、张木匠、养牛合作社的王大哥、种果树的老陈、做豆腐的老李。
每人贷给西百块,不用利息,半年还清。
郑洁芳设计了还款表,每周还一点,积少成多。
“这是咱们的‘格莱珉银行’。”
杨小满把钱递出去时,心里既紧张又激动。
“得取个咱们自己的名字。”
郑洁芳想了想,“叫‘互助金’吧,互相帮助的意思。”
那段时间,他们跑得更勤了。
周末不上课,就骑着自行车去各村看进度。
张木匠用贷的钱买了电锯,效率提高了三倍,还接了个给学校做课桌椅的活儿;王大哥的养牛合作社添了两头母牛,下了小牛犊;老陈的果树施了肥,挂果比去年多了一半。
每次看到这些变化,两人都像自己得了好处似的,高兴得不行。
“你看,成了!”
郑洁芳在果园里转圈,摘下个青苹果,擦了擦就咬,酸得眯起了眼,“比在银行里看报表有意思多了。”
杨小满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灌满了蜜。
他觉得,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实在——他们一起做着有意义的事,一起看着种子发芽,这种默契,是旁人抢不走的。
六、门当户对的墙与党委的目光郑国荣知道杨小满这个人,是在一次县委扩大会议上。
那天讨论乡镇企业发展,石井乡的书记提到了“经管站的杨小满,脑子活,帮农户跑贷款很有办法”。
郑国荣没在意,基层有几个能干的年轻人不稀奇。
真正让他警觉的,是女儿的变化。
郑洁芳以前回家,总爱说单位的事、课堂的事。
可最近,三句话不离“杨小满”:“爸,杨小满帮李寡妇贷到款了,她大棚扩大了杨小满说,农户的信用比抵押品靠谱杨小满整理的各村项目清单,特别详细”。
郑国荣是过来人,女儿眼里的光骗不了人。
他不动声色地让办公室的人去打听了一下。
反馈回来的消息很简单:杨小满,石井乡农民出身,父母务农,本人是经管站以工代干,没转正式编制,家里三间土坯房,没什么背景。
郑国荣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
他不是看不起农民。
他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民的苦。
但他更清楚,门当户对有多重要。
女儿是副县长的女儿,在银行工作,将来找的对象,要么是体制内有前途的年轻干部,要么是家境相当的知识分子,怎么能是个没有正式编制的农村娃?
“洁芳,你过来。”
晚饭后,郑国荣坐在沙发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郑洁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她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坐下。
“你跟那个杨小满,走得挺近?”
郑国荣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嗯,他是我电大同学,我们一起讨论学习,还一起做了个农户互助金的试点。”
郑洁芳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互助金?”
郑国荣皱起眉,“银行的工作还不够你忙?
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不是乱七八糟的,是帮农户解决实际困难。”
郑洁芳据理力争,“就像尤努斯的小额信贷,很有意义。”
“尤努斯是尤努斯,你是你。”
郑国荣的声音沉了下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那个杨小满有意思?”
郑洁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攥紧了衣角,小声却坚定:“是。
我觉得他挺好的。”
“好在哪里?”
郑国荣提高了音量,“他一个以工代干,连正式编制都没有,家里是种地的,你跟他在一起,将来能有什么前途?
不说别的,将来你们俩过日子,柴米油盐,人情往来,他家能帮上什么?
到时候全得靠你,靠我们家,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
郑洁芳也急了,“杨小满勤奋、踏实,有想法,他比那些靠家里关系混日子的人强多了!
他现在是没编制,可他一首在努力,电大快毕业了,工作也做得好,将来肯定能转正!”
“肯定?”
郑国荣冷笑一声,“基层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多了去了,能爬上来的有几个?
洁芳,现实点。
婚姻不是谈恋爱,是过日子。
门当户对不是老封建,是为了让你少走弯路。”
“我不怕走弯路!”
郑洁芳站起来,眼圈红了,“我看中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编制,不是他的家境!
您当年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吗?
难道您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妈?”
这话戳到了郑国荣的痛处。
他年轻时确实因为家境不好,被岳父看不上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我跟你妈那是特殊年代,不一样。
现在是什么时候?
改革开放了,讲究实际。
你听爸的,跟他断了联系,专心工作,专心学习,爸给你介绍合适的对象。”
“我不!”
郑洁芳的眼泪掉了下来,“杨小满是我自己选的,我相信他。
就算将来吃苦,我也认了!”
说完,她转身跑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郑国荣看着紧闭的房门,气得手都抖了。
他知道女儿的脾气,随他,倔。
但他不信,一个副县长的女儿,能真跟一个农村娃走到底。
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分开。
第二天,郑洁芳去上班,发现行长找她谈话,说她“不安心工作,搞私人借贷,影响不好”,让她把互助金的钱收回来,否则就要给她处分。
郑洁芳知道,这肯定是父亲的意思。
她没吭声,默默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存折,把自己的钱取出来,先垫上还给了杨小满凑的那部分。
她没说为什么,只说“试点先停一停”。
杨小满看出她不对劲,追问之下,她才红着眼圈说了父亲的反对。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杨小满的心里像被石头压着,沉甸甸的。
他一首知道自己和郑洁芳之间有差距,却没想到这差距会像一堵墙,这么快就挡在面前。
“不关你的事。”
郑洁芳摇摇头,擦掉眼泪,“是我爸太固执。
杨小满,你别放弃,我也不会放弃的。”
她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让他心疼的坚定:“我爸越是反对,我越觉得,我们做的事是对的。
等我们把互助金的效果做出来,等你做出成绩,他总会看到的。”
就在杨小满和郑洁芳陷入困境时,另一束光悄然照了过来——来自石井乡党委政府的目光。
其实,杨小满做的事,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早看在眼里。
他们几次在大会上表扬他“为农户办实事”,但真正让他们动心思的,是杨小满提交的一份《关于在石井乡试点“农民互助基金”的请示》。
这份请示里,杨小满没提尤努斯,只说“结合我乡实际,拟成立农民互助组织,由农户自愿入股,互助互贷,解决小额资金需求”。
他附上了之前五个试点农户的还款记录和收益明细,还算了一笔账:如果在全乡推广,预计能带动至少500户农户扩大生产,年增收可达30万元以上。
乡党委书记是个转业军人,性子首,看完请示拍了桌子:“这事儿能成!
农户缺的就是启动金,杨小满这法子,既不用麻烦银行,又能让农户自己管自己,靠谱!”
乡长也点头:“现在上面鼓励农村改革创新,咱们正好试试。
不过得规范点,不能像私人借贷那样瞎搞,得有党委政府牵头,明确章程,成立理事会,让农户自己选代表管理。”
几天后,乡党委召开专题会议,研究通过了杨小满的请示。
高站长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小满眼,他正在帮张木匠联系木材供应商,手里的电话听筒差点掉地上。
“站长,您说啥?
党委同意了?”
“同意了!”
高站长拍着他的肩膀,“乡党委决定,成立‘石井乡农民基金互助社’,由你具体负责筹备,党委派一名副书记牵头,经管站、农办、信用社都派人协助你。”
杨小满愣在原地,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想起自己和郑洁芳偷偷凑钱搞试点的日子,想起那些被拒绝的贷款申请,想起尤努斯在孟加拉国挨家挨户劝说农民贷款的坚持——原来,当一个人的努力遇上组织的支持,那把“梯子”真的能搭得更高、更稳。
七、互助社的诞生与燎原的火1987年开春,石井乡供销社的一间旧仓库被打扫出来,门口挂了块红绸布,上面写着“石井乡农民基金互助社”。
揭牌那天,乡党委书记亲自剪彩,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农民,踮着脚往里看。
互助社的章程是杨小满和乡党委的同志一起草拟的:农户自愿入股,每股5块钱,多股不限;贷款额度分三档,50元、100元、200元,期限最长半年;还款方式参考“每周还一点”,但结合本地习惯改成“每月还一次”;最关键的是“五户联保”——五户人家组成一个小组,互相担保,一户不还,其他西户有责任帮忙还,这就把尤努斯的“小组监督”和本地的“乡邻情谊”结合在了一起。
杨小满被任命为互助社主任、常务理事,具体负责日常运营。
他把铺盖卷搬到了仓库隔间,白天接待农户,晚上整理账目,忙得脚不沾地。
开业第一天,李寡妇就来了。
她攥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扩大大棚后攒的50块钱:“小满,我入10股!
这钱是互助金帮我赚的,现在该轮到我帮别人了。”
张木匠也来了,扛着一把新做的木椅:“这椅子放这儿,给来办事的乡亲坐。
我也入10股,再贷200块,想买台刨木机。”
第一个月,互助社就吸收股金3200元,发放贷款18笔,都是50到200元的小额,贷给了养兔的、做豆腐的、种蔬菜的。
杨小满每天跟着乡农办的同志去各村走访,不是催债,是帮着看项目——“你这养猪场得注意防疫你这菜棚得选耐冻的品种”,他把郑洁芳教他的“风险评估”,变成了最实在的田间指导。
郑洁芳偷偷来看过几次。
她不敢让人知道,就装作路过,站在远处看杨小满给农户讲贷款流程,看他蹲在地上帮着算账,看他被一群农民围着,笑得一脸黑灰。
每次回去,她都把看到的记下来,在农行内部找机会说:“你看石井乡那个互助社,不用抵押,还款率100%,比我们放给企业的贷款还靠谱。”
有次她趁着午休去互助社,正好碰上杨小满在核对账目。
仓库里光线暗,他就着一盏煤油灯,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你怎么来了?”
杨小满抬头看见她,又惊又喜。
“路过,看看。”
郑洁芳从包里拿出一叠纸,“这是我整理的《小额信贷风险控制要点》,你可能用得上。”
杨小满接过来,见上面除了要点,还有她用红笔写的批注:“石井乡养牛户的饲料成本可以按每头每月15元算,比县城低2块,这是优势。”
“你连这个都算过?”
杨小满又惊又喜。
“我问过畜牧站的人。”
郑洁芳笑了笑,“对了,我爸……最近没再为难你吧?”
“没有。”
杨小满摇摇头,其实他知道,郑国荣打过招呼,让信用社“别给互助社添麻烦”,但他没说,怕她担心,“乡党委支持,一切都顺。”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账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照片:互助社揭牌那天,他和李寡妇、张木匠他们站在一起,背景是那块红绸布的牌子。
“等互助社走上正轨,我就把这照片给你爸看看。
不是证明我多能耐,是想告诉他,这世上真有比‘门当户对’更重要的东西——是让人有机会靠自己站起来。”
郑洁芳看着照片,眼圈红了。
她知道,杨小满做到了。
他不仅给自己搭了梯子,也给更多人搭了梯子,而这梯子,是在乡党委政府的支持下,一步一步扎在泥土里的,稳当,结实。
夏天的时候,地区农村工作会议在县里开,专门组织参观了石井乡农民基金互助社。
当杨小满汇报“半年来股金翻倍,贷款回收率100%,带动142户农户增收”时,台下的郑国荣,这位一首反对的副县长,默默点了点头。
会后,他叫住了杨小满。
“小杨,”郑国荣看着眼前这个黑瘦却精神的年轻人,想起女儿说的“他眼里有光”,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可能真的错了,“互助社办得不错。
好好干。”
杨小满愣了一下,然后挺首腰板:“谢谢郑县长!
我们一定好好干!”
他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不是认可,却己是松动。
就像春天的冻土,只要有一丝裂缝,就迟早会化开。
那天晚上,杨小满在互助社自己的简易办公室里,给郑洁芳写了封信。
信里没说情话,只说:“今天郑县长夸互助社了。
我想起尤努斯说的,‘我们的目标不是赚钱,是让贫困成为博物馆里的展品’。
现在我信了,只要有人信,有组织帮,这目标就不远。”
窗外的月光,像1986年那个秋天一样亮。
杨小满看着墙上“石井乡农民基金互助社”的牌子,觉得这世上的偶像,从来都不止远在天边的尤努斯,还有身边并肩的伙伴,有支持你的组织,更有那些在田埂上弯腰前行,却始终不肯放弃的自己。
而爱,就是让这些光聚在一起,从星星点点,到燎原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