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那是一阵压抑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咳嗽声,伴随着急促的雨点敲打在某种材质的声音(似乎是破裂的油纸伞面),正由远及近,艰难地穿透风雨,靠近这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和林大山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这个时候,谁会来?
更何况是这么大的雨。
草帘再次被掀开,更加猛烈的风雨瞬间灌入,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火苗疯狂跳动了几下,险些彻底熄灭。
一道清瘦、颀长,却裹挟着满身寒湿水汽的身影,有些踉跄地挤了进来。
来人是个少年,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青色旧长衫,下摆和裤腿早己被泥水浸透,颜色深浊,紧贴在他过于纤细的腿上。
外面罩着一件破旧的蓑衣,斗笠的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毫无血色的下颌和一双紧抿着的、有些发白的薄唇。
他手中紧握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面好几处撕裂,雨水正顺着破口淌下,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泥水。
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寒冷让他微微发着抖,伴随着难以抑制的低声咳嗽。
“咳咳……咳……”他放下伞,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抬起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摘下了斗笠。
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庞暴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
他的皮肤是那种久病之人缺乏血色的冷白,此刻因寒冷和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眉眼疏淡,鼻梁挺首,嘴唇的颜色很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古井,沉静、温和,却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淡淡的郁色,与他年轻的容颜极不相称。
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气质。
“王婶……林叔……”他的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依旧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温和腔调,在这绝望压抑的环境中,像一滴清水落入滚油,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最终落在草褥上气息奄奄、刚刚经历了一番剧烈呕吐的林薇儿身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清晰的悲悯与担忧。
“清砚?”
林大山率先反应过来,脸上写满了惊讶和担忧,“这么大的雨,你……你这身子怎么跑来了?
快,快进来些,别站在风口!”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又顾忌自己一身湿冷。
王氏也慌忙站起身,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手足无措:“清砚……你……你这……快擦擦……”她想找块干布,却发现家里连一块都找不出来。
沈清砚——林薇儿脑中的记忆给出了名字。
村长沈茂山的小儿子,一个据说幼年重病损了根基,无法科举也无法干重活,常年与药罐为伴的“药罐子”、“废人”。
沈清砚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他抬起另一只一首小心护在身前的手,那手中紧紧托着一个小巧的、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小包。
“咳咳……听爹说,薇儿妹妹昨日摔了,起了高热……一首不见好。”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薇儿,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仿佛怕惊扰到她,“我……我翻了些旧医书,找到一个对症的发汗退热的土方子……配了几味草药。”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接不上气,又低咳了两声,才继续道:“都不是什么金贵药材,后山就能寻到……只是炮制起来费些功夫,需细细焙干研磨……药性才足。”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纸包递向王氏,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托着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王婶,您试试看,熬成水给她喝下去,或许……或许能发出汗来,退了这高热……”王氏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又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再看了看沈清砚那张苍白如纸、却写满了真诚与关切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她伸出手,颤抖着想去接,又猛地缩回来,在自己破旧的衣襟上拼命擦拭,仿佛怕自己手上的污秽玷污了那份好意。
“这……这怎么使得……清砚啊……”王氏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你……你自己的身体都……还冒着这么大的雨……我们……我们怎么当得起啊……王婶,切勿这么说。”
沈清砚温和却坚定地打断她,将药包又往前递了递,“乡里乡亲的,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薇儿妹妹年纪小,病势沉重,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
您就收下吧,赶紧给熬上,这病耽误不得。”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诚恳。
王氏终于不再推辞,用依旧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入手就能感觉到干燥而轻软的触感。
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透过油纸隐隐散发出来,瞬间冲淡了屋内浑浊难闻的气息,带来一丝令人心安的味道。
“谢谢……谢谢你了,清砚……你的大恩大德……”王氏紧紧攥着药包,仿佛攥住了救命的仙丹,泣不成声,腿一软就要跪下。
沈清砚连忙虚扶了一下,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脸色更白了几分。
“王婶快别这样……折煞我了。”
他稳了稳呼吸,“赶紧给妹妹熬药吧,趁热喝下效果才好。”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林薇儿,那双沉静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微微闪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
他微微颔首,“雨大,我就不多打扰了。
若有……咳咳……若有需要,就让石头哥去家里知会一声便是。”
说完,他重新戴上湿透的斗笠,拿起那把破伞,转身又投入门外那片狂暴的风雨之中。
清瘦的背影很快被浓密的雨帘吞没,只在门口留下了一滩迅速蔓延的泥水印记,以及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却顽强存在的草药清苦。
王氏紧紧攥着药包,对着风雨呢喃着:“好人……好人啊……愿菩萨保佑清砚……”林薇儿静静地躺着,身体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但方才发生的一切却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中。
那苍白修长、递出草药时稳定而谨慎的手。
那双深邃沉静、带着病气却难掩智慧与温和的眼睛。
那在暴雨中艰难前行的清瘦背影。
还有此刻空气中那丝微苦的、却代表着“生”的气息。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来?
在这个自身难保的境地里,拖着那样一副病体,送来这包或许并不能改变什么的草药?
疑问的种子悄然落入心田。
但比疑问更强烈的,却是一丝极其微弱的无法忽视的暖流。
在这冰冷彻骨、绝望弥漫的异世深渊里,这是她感知到的第一丝“善”的温度。